桑黛聽到動靜抬頭看去,剛好和宿玄對視。
雙目相對,盡是沉默。
那個侍女脊背一涼,頓覺一股冷意,心跳驟然間加快,慢吞吞回眸去看,瞧見自家尊主一雙琉璃色的眸子。
老實說,尊主長的實在好看,那雙眼睛眸色淺淡,配上他銀白色的頭髮,整個人晶瑩剔透像是在發光一樣。
但也確實嚇人。
不,嚇妖。
“尊……尊主!”
她磕磕絆絆轉過身,朝宿玄重重磕了個頭,腦門和地磚相碰的聲音響亮,讓屋內剩餘的一人一妖都陷入緘默。
桑黛的目光在宿玄的面上停留,某隻狐狸察覺到她的目光,與她對視,雙目相對,桑黛聽到熟悉的聲音。
【黛黛聽到了嗎,她知道縛綾是什麼意思了?這婢女怎麼這麼多話,黛黛現在很討厭我,一定不會收下縛綾的。】
尾音低沉,莫名讓她聽出了些委屈。
桑黛:“……”
她默默看了眼手上纏繞的縛綾。
尊主和尊主夫人都不說話,那侍女嚇得抖若篩糠,跪在那裡哆哆嗦嗦。
而自家尊主的氣壓越來越低沉,隱隱洩露的威壓昭示著他在生氣,她更加恐慌,知曉宿玄的恐怖,不知道自己說錯了哪句話惹得尊主不快,但尊主只要生氣,她就別想見到明天的太陽。
侍女急忙磕頭:“尊主,奴婢多嘴,請尊主饒命!”
宿玄冷聲:“十三——”
侍女聽到這個名字,渾身癱軟無力。
桑黛急忙阻止:“宿玄。”
她只輕輕喊了一句,宿玄未說完的話就被自己斷了。
冷淡的眼睛看過來。
桑黛知道十三是誰,是宿玄手下的隱衛,修為很高,日常幫他處理一些宿玄不願動手的事情,類似殺人這種事。
她撐著床欄站起來,對跪著的侍女說:“你起來吧,他不會殺你。”
宿玄冷嗤:“你怎麼知道本尊不會殺她,若本尊就是偏要殺她呢?”
侍女嚇哭了,低聲啜泣著,完全不懂尊主和尊主夫人吵架為什麼要殺她?
桑黛忽然覺得宿玄有些幼稚,她無奈道:“那你怎麼樣才能不殺她?”
因為身上還有傷,她的臉色太過蒼白,宿玄看在眼裡,掩在袖中的手一緊,喉結滾動幾下,忽然低聲開口。
“滾出去。”
桑黛點點頭,自顧自往外走:“行,我走。”
腦海裡傳來宿玄拔高的聲音:【黛黛,別動!】
與此同時,宿玄淡聲開口:“本尊沒有說你,你一介俘虜,妖界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嗎?”
接著他垂眼看了眼跪地的侍女。
接收到尊主的威脅,她急忙爬起身:“奴婢告退!”
彷彿身後有隻猛虎追著她一樣,那個侍女跑的很快,眨眼間就離開了妖殿,還順帶將門給關上了。
屋內只有宿玄和桑黛。
他們的身高差距太大,宿玄比她高上一頭還多,兩人十幾年沒見過面,宿玄似乎比她印象中更高了些。
桑黛問:“你怎麼又——”回來了?
可話還沒問完,桑黛站不住,雙腿疲軟無力,膝蓋一軟就要往下墜。
她如今使不出靈力,摔下去就是實打實的摔了,桑黛也不怕疼,大不了就重新爬起來。
眼前黑影一閃而過,清冽的香氣撲鼻而來,腰身被人攬住,她的臉貼著他身前的金色花紋,能聽到震耳欲聾的心跳。
“宿玄?”
“閉嘴。”
桑黛果斷閉嘴。
膝彎被穿過,她被打橫抱起,宿玄抱著她像是抱一隻小貓,輕鬆且毫不費力。
他的髮絲垂下一縷,剛好掃在了桑黛的臉頰上,光滑柔軟,帶著宿玄獨有氣息。
桑黛聽到宿玄的心跳聲,很快很快。
但這時候卻沒聽到之前出現在腦海裡的聲音。
難道真的是她幻聽了。
她被放在床上,宿玄在她身前蹲下,自顧自托起了她的腳踝。
桑黛意識到他要做什麼,渾身的毛都要炸起來,一向冷靜的人也難以控制情緒。
“宿玄!”
情急之下,她按住他的手。
女子纖細白嫩的手按在男子寬大有力的手背上,桑黛能感受到掌心下,宿玄手背上的青筋在橫跳。
他抬眼看過來,這個高度剛好與她對視。
兩人的距離很近很近,近到她可以數清楚宿玄的睫毛,看到他瞳仁中似泛著流光的花紋。
他沒有說話,沉默地看著她,眼中毫無波瀾,唇角緊抿,像是在生氣。
可桑黛滿腦子都是他的聲音。
【黛黛摸我了,黛黛摸我了!】
【黛黛的手好軟,好白,好想親!】
【縛綾好好看,本尊親手做的,本想新婚夜贈予她,沒想到提前送了出去!】
【怎麼辦,想握黛黛的手,好想牽手好想牽手。】
【偷偷牽一下可以嗎,黛黛不會發現的,我就偷偷牽一下。】
桑黛:“……”
宿玄動了動,垂下眼,另一隻手想要去拉開桑黛搭在他手背上的手,要不是桑黛聽見了那些話,或許還真的以為他是想打掉她觸碰他的手。
在宿玄碰到她的前一刻,桑黛眼疾手快收回了手。
宿玄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又抬眼看了過來,與桑黛對視。
【我還沒牽到手呢!!!】
好了她可以感受到他的暴躁了。
桑黛眼角抽了抽,腦海裡那個荒謬的想法也落了地。
不是傳音,也不是她幻聽。
她或許可以聽到宿玄的心聲。
桑黛緊緊盯著宿玄的眼睛,那雙琉璃色的眸子很漂亮,當處於攻擊狀態的時候顏色會加深,瞳仁也會擴散,但宿玄很少會有那種時候,這四界能讓他出手的人不過了了,桑黛就是那其中一個,也是跟他打架最多的一個。
她完全沒注意自己的舉動是否合理,只是想確認自己的猜測,是不是真的能聽到宿玄的心聲。
宿玄被她盯的心跳越來越快,喉結拼命滾動,渾身的血液好像在沸騰。
【黛黛,黛黛看我幹什麼……好近,黛黛睫毛好長……好想親。】
桑黛:“……宿玄,你在想什麼?”
宿玄回過神,瞳仁微縮。
不過他很快切換狀態,冷聲道:“本尊在想什麼關你什麼事,不過一介俘虜。”
實際上:【黛黛怎麼這麼問,她在關心我?】
想到這裡,某隻狐狸耳根一紅,別過頭不再看她:【黛黛&%¥&*】
後面是噝噝啦啦的聲音,桑黛逐漸聽不清了。
她皺了皺眉,朝宿玄湊近了些。
他看了她一眼。
【黛黛怎麼湊這麼近?剛出去打了架,衣服上有沾血嗎,她會嚇到嗎?】
【不行不行得去沐浴,黛黛會嫌棄&*%#%】
他又別過頭,利落握住桑黛的腳踝替她脫下鞋,省的她待會兒還要彎腰自己脫,隨後站起身。
後面的話桑黛又聽不清了。
宿玄站起身,看著坐著榻上的桑黛,兇狠威脅:“你別多想,縛綾只是為了看管你,如果你敢有別的動作,它會殺了你。”
桑黛摸了摸手腕的縛綾,它頗有靈性蹭了蹭她,還在蘊養她的經脈,完全不像有一點殺意的樣子。
瞬間被打臉的宿玄:“……”
對上桑黛似含笑意的眼,他越發彆扭,丟下一句:“一會兒會有人來送藥,記得喝。”
他轉身就要走,桑黛扯住他的衣袖,被她拽住的時候宿玄明顯一愣。
桑黛仰起頭問:“宿玄,你要給我喝什麼藥?”
她抬著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看他,眸光沉靜如潭水,記憶中的桑黛自長大後就沒這麼看過他。
宿玄的睫毛輕眨,垂在一旁的手似乎抬了抬,又被他飛快收回去,只是簡單的動作也被桑黛捕捉到了,他方才似乎是想摸她的頭。
但某隻妖的嘴巴很硬:“你是本尊捉回來的俘虜,本尊當然是要留著你的命慢慢殺,桑大小姐不知道我們妖域有善毒的妖修嗎,化神境修士剛好拿去給他煉毒。”
桑黛只是看著他的眼睛。
果然。
【當然是救你命的藥啊!還好神醫谷那群人識趣,否則還趕不回來這麼早,黛黛的臉色又白了些,該死的劍宗狗雜種,還有寂蒼那個混帳,若不是他與仙界開戰,黛黛怎麼會出戰傷成這樣……】
寂蒼是魔界之主,與身為妖王的宿玄一貫不對付。
後面都是些罵人的話了,桑黛麻木地聽著宿玄用那一張堪比謫仙的臉怒罵劍宗。
認識這麼多年了,他這麼會罵人,她也是第一次知道。
桑黛默默收回手,自覺躺下為自己蓋上被子,“好,記得往毒藥裡面加點糖,我怕苦。”
宿玄神色一僵,薄唇微抿:“大小姐還以為是來享福呢,本尊自然會讓他多加幾株苦草,剛好苦死你,串起來放風箏。”
妖王殺了人後總喜歡把人掛在風箏上放著玩,實在是惡趣味。
桑黛有些困了,點點頭懶洋洋說:“嗯,那記得畫的漂亮點,我喜歡藍色。”
宿玄愣了愣,不可置信看了眼躺平的桑黛。
她很乖地躺在那裡,雙目緊閉,給自己蓋上了被子,絲毫沒有身處敵營的緊張感,彷彿在自家一樣閒散。
以前他們見面必定打架,她看他的眼神總是冷漠無情的,彷彿宿玄的存在對她來說是無關緊要的。
可現在她安安靜靜與他共處一室,躺在他的榻上,蓋著他的被子,穿的用的都是他準備的。
桑黛很累,重傷未好,剛才醒來也消耗了太多精力,呼吸逐漸平穩,完全不管宿玄是不是還在屋內,直接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溫暖的手觸碰上她的額頭,桑黛渴望那股溫暖,下意識朝暖源蹭了蹭。
意識混沌中,有道聲音在耳邊迴繞:“怎麼又高熱了……”
是在對她說話,很溫柔的聲音。
可她的頭很疼,做不出回應。
識海中翻江倒海般混亂,一塊塊記憶碎片在眼前滑過,她身處一片黑暗之中,伸手去觸碰眼前的碎片,她看到過去的自己。
被拋棄在冰天雪地的她,被桑宗主帶回劍宗的她,穿著小小的宗門服練劍的她,冷著臉跟宿玄打架的她,在戰場上衝在一線的她。
此起彼伏的聲音在她的耳邊環繞。
“應衡仙君,修行邪道,隱瞞自己身為天級靈根覺醒者的身份,擅自進入歸墟仙境,你可知錯?”
“他摧毀了歸墟靈脈,駐守歸墟仙境的蒼梧道觀全觀被殺,簡直是惡貫滿盈!”
“仙界九州、魔界十三域、妖界十二殿、冥界兩城,全力追殺叛逃者——應衡。”
那些人長著不同的臉,卻說著同樣的話。
幼小的桑黛面對無數比她大上幾輪的長輩,試圖用稚嫩的身軀護住身後的人。
“我師父沒有殺人,他不會摧毀歸墟靈脈,他只是玄級靈根!”
她第一次哭是在那天。
親眼看見應衡一人扛下了幾個化神境大能,證明他是天級靈根覺醒者,叛逃劍宗,丟下了桑黛。
從此四界追殺他。
最終傳來訊息,他死在妖域。
“師父……”
眼淚順著眼角滑下,又被一隻手輕輕揩去。
“怎麼哭了……”
有人在她身邊,瞧見她流淚後似乎很是無措。
接著是一聲低喝:“柳離雪,你不是說不疼嗎,為什麼黛黛哭了!”
桑黛在此刻睜開眼,長睫顫抖還掛著水珠。
霧濛濛的視線逐漸清晰,她與宿玄對視。
一滴眼淚在此刻由於慣性墜落,宿玄下意識伸手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