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月掩雲後,天色昏暗,似乎隨時都會再來上一場大雨。
城郊外,一座荒廢老廟。
神君像前,嚴宗全拆掉幾件破舊門窗,又尋了些乾草點燃,不一會火焰升騰,有濃煙冒出,木材中蘊含的水氣在火焰的炙烤下不斷髮出爆鳴聲。
火燃了起來,廟堂也漸漸亮了起來。
嚴宗全坐在火堆前,面色在火光的照映下不悲不喜,從外表看去,他就是個普通中年男子,相貌平平無奇,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唯有一雙眸子亮如燦星。
他沒有著急,他明白在沒有確認他是一個人之前,他的師父絕不會輕易現身。
不過這早在他的預料當中。
人手貴精不貴多。
八兇潛伏在數里之外,在沒有見到他的訊號之前絕不會動彈。
而他師父剛剛逃獄出來,絕沒有那個人手和精力來排除那麼遠的危險。
他就如一個老練的獵手,等待著獵物的自投羅網。
約莫半個時辰後。
嚴宗全沒有半點急躁,仍是不慌不忙地給火堆加著柴火。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
他抬頭看去,就見門口走進個灰色布衣老者,身材幹瘦,但根本撐不起寬大的衣袍,一陣風吹來,就乾癟下去,看起來整個人滄桑落魄。
“師父,你老了許多。”
嚴宗全嘴角含笑,不動聲色的往火堆里加了一根特製的木柴,一縷奇特香味在空中飄散,迅速向遠方擴散而去。
陸無塵盯著這個曾是他最大驕傲的大徒弟,呼吸漸漸急促。
“為什麼?為什麼要勾結外人背叛我?我早就說過,採藥幫的一切以後都是你的。”
嚴宗全繼續為火堆加著柴火,讓火燒得更旺一些。
“師父,從小我就明白一個道理,喜歡的東西要自己動手爭的,等著別人來給,往往是等不來的。”
“少幫主的位置不止我一人盯著,剛才的話師父你對我說過,可對三師弟也說過,也對小師弟說過。”
“師父你那麼健壯,若是讓你得到靈藥,以後突破先天境界,擁有二甲子之壽,我就算成了少幫主,可還能等到你將採藥幫託付給徒兒的那一天?”
“所以從始至終,師父伱真正屬意的傳人根本不是我們這一輩,而是小師侄,你的好親孫。”
“你想要我們這些師兄弟互相爭鬥,為你賣命,其實不過是在為你孫子鋪路而已,你想要讓採藥幫成為你陸家的私產!”
“可採藥幫是黑山三千採藥客,是所有人的!”
“師父,你當真以為只有我一人,就能謀劃這麼大的事情嗎?”
“我就算殺了你,但我事後能服眾嗎?”
“恰好那時烏大人找上了我。”
“他剛剛上任不久,需要本地勢力的支援,偏偏師父你又不給他面子。我卻正需要官面上的背景幫我。”
“於是這一切便發生了。”
嚴宗全站起了身,目光炯炯,氣勢逼人。
“師父,我接任幫主乃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念在你我師徒情分上,我在府城為你買了一座大宅子,你可以去那裡安享晚年。
但如果你還當自己是採藥幫的人,那就秉持祖訓,將靈藥地圖交給我。那不是你的,是採藥幫先祖留給子孫的財富。”
靈藥乃是一株天地靈物,據說是採藥幫的初代幫主誤入秘境所發現。
初代幫主吃掉靈藥,得到了強大實力,藉機組織起了黑山中的採藥客,創立了採藥幫。
後來初代幫主在臨終前留下靈藥地圖,由歷代幫主儲存。
靈藥下一次成熟需要時間。
直到他師父這一代才等到靈藥初步成熟。
這也是陸無塵行事不慎,在一次檢視靈藥後發現靈藥即將成熟,興奮之下,不小心多喝了幾杯,便無意中將這個秘密告訴了自己的愛妾。
事以密成。
當一件事有了第二個人知道,那麼很快就會有第三個,第四個人知道。
嚴宗全知道這個訊息後,便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
所以就在陸無塵的六十大壽上為師父獻上了一生難忘的回憶。
聽到自己想要的真相,陸無塵被勾起難忘回憶,不由面露痛楚之色,但又很快平復。
那些痛苦,他已經在死牢中一遍又一遍咀嚼過了。
他的精神能夠蛻變,離不開這些記憶和仇恨。
“你想要靈藥地圖,已是晚了。”
陸無塵臉上多了幾分痛快,連聲冷笑道:
“我已將地圖獻給一位大人了,不僅僅是地圖,還有你們這些叛徒!”
“你以為我會不知你連夜召回了四龍四虎?你以為我不知他們就在外埋伏?你以為我不知你在故意與我拖延時間?”
“你點燃的千里香還是我教給你的秘藥!”
“可我就是要給你希望,然後一腳踩滅你的希望。”
“今晚,你們都是祭品!”
一直勝券在握的嚴宗全見陸無塵這般作態,心裡猛地咯噔一下,終於有點慌了。
“老東西,你找死!”
他腳下一踏,長著青苔的石磚轟然破碎,而後內息鼓動,衣袂飄飛如刀,整個人如離弦之箭,在火光下帶出一串殘影。
早在當年暗算師父的時候,他便已經是後天武者。
這些年擔任採藥幫幫主,各種名貴藥材優先供應,更有幫中多年蒐集的武學秘籍參悟,他的實力雖沒有趕上師父的巔峰時期,但也是一名達到內息如河的後天後期武者。
陸無塵面色一變,卻沒有避讓,而是鼓起體內全部內息,朝前迎了上去。
噼啪!
火堆中有火星跳動一下。
跟著空氣中勁道炸響,拳掌相接,地上人影交錯紛飛。
眨眼時間,兩人已是交手數十招。
一方氣勢如虹,一方老當益壯,初也鬥了個旗鼓相當。
但陸無塵終歸剛剛逃出死牢,沒有多少時間恢復,多年的牢獄生活更是給他的身體帶來了不可逆轉的摧殘,面對招招狠辣,要自己性命的徒弟,終究有心無力起來。
他退了一步。
而後便是一步又一步。
砰!
陸無塵撞在廟裡的樑柱上,重重摔落在地,胸口處被道道利刃劃開,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上面皮肉翻開,鮮血淋漓,看上去頗為慘烈。
“師父,徒兒的白虎亮銀爪滋味如何?是否對得起師父多年教導?”
嚴宗全雙手不知何時多了一副手甲,形如虎爪,以千鍛精鋼鍛造而成,指節靈活,在火光下反射出銀白的光澤。
後天武者的內息無法如同先天宗師一般離體傷人,卻可以短暫附著在體表上。
所以當他戴上虎爪,便能借助一部分內息之力,使得一雙虎爪刀劍難傷,無堅不摧。
“不過師父口中的大人為何還不出現?是拋棄師父了嗎?”
話音未落,嚴宗全如白虎越澗,一步跨出數米距離,利爪直逼陸無塵的雙眼,似要兩指頭掏出他的眼球。
陸無塵的瞳孔中,一雙虎爪越發清晰。
咻!
就見一道血色氣息激射而至,竟是在空氣中帶起破空之聲。
嚴宗全的渾身寒毛倒豎,本能地停下動作,右手毫不猶豫地轉向,擋在血色氣息之前。
鐺!
刀劍難傷的亮銀虎爪亮起火星子,嚴宗全雙腳不斷後退,踩裂了一塊又一塊的石磚,以此卸去血色氣息上的鋒芒和力量。
直到退去七八米後,那道血色氣息才緩緩消散於空氣。
嚴宗全看向手掌,瞳孔猛地一縮。
只見他的掌心手甲上破開了一道猙獰裂縫,更有血水從中滲出。
“先天真氣!百步神拳!”
先天宗師,真氣外放,可發百步神拳,傷人於十丈之外。
剛才他抵擋的正是一道外放的先天真氣。
他略帶恐懼地抬眸看去,就見廟門口走進一個戴著臉譜面具的男人。
男人周身一縷縷血色氣霧翻滾,正爭先恐後地湧入他的身體,在跳躍的火光下,就好似在吞噬香火祭品的魔神。
而這尊魔神正盯著自己,朝他輕聲發問。
“你剛才在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