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沒槳,走不脫了!”,領頭巡檢大聲命令,“小的們,給我快點!捉住賊人,首功一件;跑了賊人,眾罪難逃!”
巡檢大名何濤,其人生得粗獷,兩隻招風耳夾著個絡腮鬍,乍一看就是個不修邊幅的社會哥。但社會哥穿了官衣,也立刻官威四射,打著一口除暴安良的官腔,把底下幾個小弟指使得汗流浹背。
抓不到人,今兒就得住村裡。雖然可以白吃白喝,但畢竟不如縣裡自己家舒服。為了早點收工,一群虎狼官兵鉚足了勁,追那兩個老少婆娘。
拐過一道蘆葦叢,到了阮家小破船拋錨的地方,大家都是一愣。
水面波紋未散。那船不見了。
眾人譁然,小聲議論:“翻了?”
原本只是捉兩個家眷去交差,眼下“家眷”變成亡命之徒,寧可葬身魚腹也不伏法,說明什麼?
說明心裡有鬼哇!多半身上也有事兒!
官兵們精神一震。何濤叫道:給我搜!
*
阮曉露脫下破外衣,一個猛子扎進水。
阮婆婆失聲大叫:“乖兒……”
阮曉露從水裡露出個腦袋,鎮定地注視前方。
“別慌。”
是時候展現真正的技術了!
她扎個猛子,雙腳打水,慢慢將小船推出蘆葦叢。
多少年沒游泳了。水溫包裹身體的那一刻,沉浸多年的本能噴薄而出。她像一尾靈活的魚,撒歡衝向水波深處。
要不是腦袋悶在水裡,她差點要大聲叫出來。
古代的湖水果然十分原生態。在晴朗的日子裡,水波清澈而凜冽,湖底的水草卵石清晰可見。
清涼的水波撫觸著肌體,驅散了煩躁的盛夏。
有了人肉助推器,小船彷彿裝了個馬達,穩穩地向對岸移動,偶爾無聲地轉向。
阮婆婆又驚又喜:“乖兒,你泅水的本事長進了!”
不過水下的阮曉露沒那麼風光。身上傷痕累累,體能也跟真正的運動員沒法比。過不多時,就有點喘不上氣。
緊接著,小腿肚子劇痛,抽筋了。
她倒是不怕抽筋。腿伸直,腳尖訓練有素地向回勾,調整呼吸。最多再遊三公里……
只要擺脫這群鷹爪,就能闖出一片新天地!
她像一條靈活的魚,動作儘量小,一邊捕捉水流的方向,一邊豎著耳朵聽著後頭官兵的動靜。
果然,聒噪聲越來越遠。
曲徑通幽的水道好似迷宮,蘆葦叢茫茫蕩蕩,掩著岸,藏百十人都不在話下。
阮曉露轉而向西。那裡水流急,但越過急流,可見一線岸。岸上亂石林立,樹叢茂盛,在夜色裡影影綽綽。
此時已近日沒沉西,在水裡耽擱太危險。她想,官兵也不願委屈自己在外過夜,捉不到人寧可等明天。
阮婆婆叫道:“乖兒,上、快上岸去!”
阮曉露一瘸一拐地扶老孃上岸,船藏在蘆葦叢中,往樹林深處跑。
突然,眼前一黑,被兜頭罩了個漁網!
咕咚咚,她在地上滾了好幾圈,眼冒金星。
阮曉露:“……”
奶奶個腿兒,官兵狡猾,有埋伏!
*
頭重腳輕。有人揪著她衣領,把她從漁網裡抖落出來。
阮曉露視死如歸地大叫:“抓我可以,我老孃八十歲啦,子曰百善孝為先,尊老愛幼是美德,你們把她放回去!我保證不抵抗!……”
周圍忽然安靜。阮曉露四面楚歌地立在夜色裡,看到面前的八尺壯漢。她無風自抖。
“軍爺……”
大漢走上一步。阮曉露吃了一驚。
這人的打扮,不像是“軍爺”……
倒像是個漁夫,而且是十里八村中最拉風的漁夫。他面容英武,穿著帶補丁的舊衫,破洞裡隱約可見結實的胸肌和八塊整齊的腹肌。
大漢看著阮曉露,眼裡同樣盛滿疑惑。
“……不是官兵?”
再將阮曉露打量一番,他忽然現出驚喜之色。
“妹兒?是你!”
不由分說,他呼的張開雙臂,將阮曉露一把摟在懷裡,像摟著只流浪小貓。
阮曉露雙腳騰空,徒勞地撲騰著,連“非禮”都叫不出來。
忽然背後一陣聒噪聲。一船官兵從水草裡冒頭,揮舞棍棒,得意喊著:“兀那婆娘,這回捉到了,看你們往哪兒跑!……”
大漢圓睜怪眼,一把將阮曉露薅到身後,朝水裡叫道:“老五!”
話音剛落,那趾高氣揚的官兵小船,肉眼可見地下沉了幾寸。
官兵還沒來得及反應。水中突然伸出一隻詭異的手,一把將搖船的拖下水去!
而且還壓了個完美的水花。水面上若有若無地出現一圈漣漪,隨即重歸平靜。
“啊啊啊救命有鬼——”
一船官兵嚇得面如土色,在半沉的船裡亂撲騰。
水裡浮出另一個大漢。他年紀似乎輕些,同樣是穿著破衣爛衫,身材雖然不如上一個那樣雄壯,但……
他胸前刺了一隻青蔥的豹子!
兩隻獠牙從衣服破洞裡露出來,閃著冷光。
大漢眼裡同樣閃著冷光。看到阮曉露的時候,那冷光霎了一霎,瞬間陰沉起來。
“妹兒!你腦袋怎麼破了?誰打的?”
“唔……”
阮曉露再次陷在一排腹肌裡喘不過氣。頭頂一沉,被一隻大手揉了兩下。
岸邊簌簌作響。第三個大漢無中生有,大踏步走了過來。
他赤著腳,赤著上身,下面隨意圍了條布裙。漂亮的流線倒三角身材一覽無餘。他的一頭亂髮鬆鬆的挽著,髮間俏皮地插了一朵小黃花兒。
他的手裡,老鷹捉小雞一般提溜著一個人。趾高氣揚的巡檢何濤,此時垮著面孔,不住哀求:“好漢饒命,好漢饒命!”
第一個大漢面露喜色,叫道:“老七也回來了。”
那個老七將何濤臉朝下丟在地上,瀟灑地撣撣手,張開雙臂朝阮曉露撲過來。
“姐!”
*
阮曉露腳下生根,一動也不敢動,被三個男人親親熱熱簇擁在當中,成了字面意義上的“滿身大漢”。
“你們、你們……”
她不是聽錯了吧,這幾位壯士管她叫啥?
他們之間,互相又是怎麼稱呼??
地上有人哎喲唉喲的□□。巡檢何濤鼻青臉腫,不敢爬起來,抬頭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看清了幾個大漢的面孔,他嚇得一哆嗦。
“阮……阮小二。立地太歲阮小二。”
腹肌猛漢威風凜凜地一叉腰。
“爺爺便是!你不是要拿我嗎?來啊!”
何濤哪敢接茬,又看看刺青大漢,被他胸口的豹子嚇得汗流浹背。
“短……短命二郎阮小五。”
“冤有頭債有主,”阮小五冷冷道,“你是來捉俺的,為何要進村為難俺的老孃和妹子?”
何濤答不上來,擠出一個難看的笑,轉向戴小黃花的猛男,絕望地作了個揖。
“活閻羅阮——阮小七。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兄弟其實……”
撲通一聲,阮小七一腳把他踢回水裡,算是回答。
*
阮婆婆總算蹣跚走來。三個大漢一怔,神色瞬間恭謹。
“娘。”
啪!啪!啪!
阮婆婆老當益壯,面對比她高兩頭的漢子,顫巍巍直起腰,一揚手,一人賞一個大巴掌!
“混賬東西!還知道回來!不是俺的乖女,你娘今天要折在泊子裡!你們妹子差點讓狗官打死!說,這幾個月死哪去了!”
阮婆婆對阮曉露從來是和聲細氣,從來沒聽過她獅子吼。
“我還以為你們……”她忽然抽噎,又豎起眉毛,喝問,“照實說,這次是賭錢輸了,還是又打傷人了?”
阮家三兄弟齊齊低頭,像闖禍的小學生。
最後還是阮小二低聲說:“娘,這次不一樣。那天不是妹兒餓肚子,餓得直哭。兄弟們尋思著,一不做二不休,這次要搞它一樁大富貴,免得您受窮受苦,讓你們再也不捱餓……”
阮婆婆氣得七竅生煙,指著三個兒子的鼻尖罵。
“作孽呀!我一輩子操勞,養出這幾個不省心的貨!要不是我的乖乖小六,我這把老骨頭就爛在牢裡了!嗚嗚……”
阮小五忙補充:“本想把你們接出來避風頭,沒想到官司會緝拿得這麼快。好在有驚無險……”
一群官兵還在水裡撲騰。阮婆婆坐在地上叫屈。
“傷了官差,你們這是殺頭的罪!罷了罷了,還不如我先去縣裡自首……”
阮小七把老孃扶起來,笑嘻嘻說:“娘,好教你莫擔心。我們兄弟幾個已經找好退路,跟著東溪村晁保正,佔了梁山泊,往後官兵拿俺們沒辦法!咱老家裡也沒什麼值錢的物件,也不用回去了。此處有船,咱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