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一片寂靜。
就連李辰安身後的蕭包子,此刻也面色悽悽。
她忽然發現晚溪齋是很好的。
至少這麼些年來無災也無害。
就算是沒有銀子,晚溪齋自給自足也基本上是夠的。
聽了諸葛不亮的這席話之後,她愈發堅定了要回晚溪齋,要將晚溪齋經營得更好的念頭——
誰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
萬一他這皇帝當不穩當,萬一世道又大亂了,至少晚溪齋還能有一個退路,不至於如那些災民一樣流離失所。
至少有一個避寒之處。
四公主寧楚楚這才明白北漠多盜匪的原因,也才明白她的父皇在位的那二十多年時間裡,留給寧國百姓們的,只有承重的負擔和巨大的災難!
寧國的百姓太窮!
他們根本就沒有絲毫抵禦災險的能力!
他們面對如此命運的時候,只有那麼少許落草為寇,更多的依舊在默默的承受。
對那些山匪,不該那麼狠的!
他們打劫也不容易!
李辰安沉吟片刻問了一句:
“地方官府就沒有任何作為?”
諸葛不亮抬起了頭來:
“非他們不願,而是……他們亦無能無力!”
“燕雲十六州一直很窮!”
“要說貪官……燕雲十六州的貪官,恐怕是整個寧國最少的!”
“因為這些年姬泰掌權,派到燕雲十六州來的官員們……說句實話,這些官員其實都有真才實學。”
“他們都是受姬泰一系排擠之人,但他們在這裡卻難以施展他們的抱負,因為整個燕雲十六州的人口太少。”
“人少,田地拋荒的就多,但朝廷要求上繳的稅賦……就算是按照新法,取一成的稅,這是按照田地在冊數量來取的,整個十六州田地卻拋荒了至少半數!”
“地方的官員根本就無法繳齊上面規定的稅,所以北漠道這個寧國最窮的道,依舊沒有推行新的稅法。”
“推行不下去,因為若只收一成,上繳朝廷的便會差了一大截,他們輕則丟官,重則坐牢,也是沒有辦法的了。”
李辰安明白了。
中央朝廷對於地方官員的考核,其中最為重要的一項便是治下的納稅情況。
姬泰執掌寧國權柄的時候,對地方納稅採用了兩種方法。
在地少人多的江南道、安南道這兩個道,是按照人頭納稅。
而在地廣人稀的北漠道、蜀州道以及嶺東道,採用的則是按土地納稅。
朝廷最大化的收取了稅賦,但偏偏戶部的國庫裡卻是空的。
富裕了一大批的貪官汙吏,也苦了寧國的三千多萬百姓!
諸葛不亮這時候似乎忘記了坐在他面前的是寧國的攝政王,他覺得那些壓抑在心中的話此時不吐不快。
於是,他又徐徐說道:
“我有個秀才的功名,當時在黃塘縣給縣令大人當稅曹,對這些多少有些瞭解。”
“諸多不合理之處,其實早已有北漠道的官員們上書給朝廷,只是從未曾得到回應。”
“就這樣,北漠道的這些官員們漸漸心也就冷了,漸漸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與黃塘縣的周縣令頗為投緣,我也住在縣衙後院,周縣令偶爾會請我過去小酌,便會發一些牢騷。”
“而今想來,那些牢騷其實並不是牢騷。它就是真實存在的事實!”
“說句本不該說的,這些年,朝廷撥發的那點俸祿據說也拖欠了不少……”
“這讓那些地方的官員們如何去做事?也難以做事!所以他們大多就過上了得過且過的日子。”
“用北漠道官場裡的一句話說,便是混吃、等死!大家一起混吃等死!”
“哎……官場……這本不是我這個區區小民該去議論的。”
“今日多言了,便算是我發的一頓牢騷吧,還請攝政王見諒!”
“總之,我安葬了父母和未婚妻全家之後,也就沒有再回黃塘縣了。”
“後來朝廷傳達下來了賑災之策,便是讓所有的災民們來這裡修建燕京城。”
“我想了想也來了。”
李辰安斟茶,遞了一杯給諸葛不亮,“你為何會來這裡?”
“因為好奇!”
“好奇什麼?”
諸葛不亮笑了起來:“初時覺得這賑災之策太過荒唐!”
“這偏遠的地方,修一座城,動用了三十萬人!”
“雖說倒是解決了那些災民們的吃飯問題,但耗費巨資修建這座城的意義是什麼?”
“初時我以為這是朝廷的無奈之舉,是你……是你情急之下不得已而為之。”
“但現在我知道了。”
“這座城,該修,因為荒人就在對面!”
“修建一處軍事要塞倒是很有必要,只是此城名燕京……”
“所謂京,指的是都城裡高大的城樓,城樓開有供天子和群臣進出的拱門,通常代指國都!”
諸葛不亮端著茶盞,俯過身子,極為認真的問了一句:
“你將此城取燕京之名……莫非……?”
李辰安微微一笑:“此乃國門!”
“若天子守之,你以為如何?”
諸葛不亮大吃一驚,過了足足五息,他才徐徐放下了茶盞,眼裡流露出了一抹失望之色。
他起身,躬身一禮:
“攝政王,此事……不可為!”
諸葛不亮站直了身子,又極為沉重的說道:“那僅僅還只有一道城牆,要將裡面的城建起來,我曾經無事與那些匠人們盤算過……這大致需要耗資數億兩銀子!”
李辰安並沒有看出諸葛不亮臉上的異樣,他點了點頭,“工部的預算大致在三億兩銀子。”
諸葛不亮心裡陡然一沉,他的聲音變得嚴厲起來:
“敢問攝政王,當今寧國,連官員的月俸都發不出來,何來這三億兩銀子建城?”
“不亮冒死一言,攝政王是不是太好高騖遠了一些?”
“國內百姓窮困潦倒,民生方為大計!”
“南有玉京城,玉京城不遠處還有一個長樂宮……攝政王卻要在這北地再修一處燕京城……”
諸葛不亮深吸了一口氣,這一刻,他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因為他認為李辰安此舉極為荒唐!
這地方確實需要修一座城,但最多也就是一座邊塞之城,這與修建一處京都所花費的銀子是截然不一樣的!
但李辰安之意……他竟然說天子守國門!
這國門恐怕還沒修好,這寧國就已經滅亡了。
他忽的一笑,這笑意裡是戲謔,也是失望!
“這是嫌寧國亡得還不夠快麼?”
“這是認為寧國百姓身上的稅賦還不夠重麼?”
“可悲!”
他抬頭望月,一聲長嘆,淚已漣漣: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人如此,國亦如此!”
“我本以為你成了寧國皇帝,會有良策讓寧國百姓休養生息,讓他們脫離這苦海,過上好一點的日子……”
“卻不料你所求的依舊是享樂……一國兩京都,以天子守國門之名行享樂之事。”
“為了這燕京,渾然不顧百姓肩頭之重!”
“你的詩詞可流芳千古,可你若成為了寧國的皇帝……恐怕會遺臭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