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
桑沅放開倪冰硯,轉過身,雙臂搭在椅背上,仰躺著,盯著夜空中那稀稀拉拉的幾粒星子,好半晌,才輕聲道:
“很多人覺得這樣的大道理非常搞笑,非常不合時宜。
“覺得這年頭生存已經那麼艱難,誰還有功夫考慮這些不切實際的東西?
“但我相信你和我一樣,不會這麼想。
“人的信念,從來就和生活條件沒有多大關係,只在於你怎麼想。
“我爸有個朋友,明明身價上百億,業餘時間卻偏偏喜歡種地。據說去年他剛申報了一個新品種的玉米,產量很高,因為凡事親力親為,沒有假他人之手,這讓他十分得意。
“我家也曾僱過一個保潔阿姨,她每個月發工資,就會去買畫材,下班後回到房間,就會支起畫架作畫,都好多年了,有一次家裡水管爆了,她那間屋進了水,她把畫好的畫拿出來曬,我們才知道。
“我媽媽感動於她的勤奮與追求,想要送她去畫院進修,她也拒絕了,她說她只是單純喜歡畫畫這件事,並不是想成為一名畫家。
“在她退休那年,我媽媽替她辦了個畫展,賣出去很多作品,聽說有了這筆錢,她回到老家直接買了套房,日子過得十分安穩……”
桑沅跟她說起一件件自己經歷過的事,勸她不能因為物質的滿足,就忽略了精神上的追求。
沒有夢想,不去奮鬥,和鹹魚有什麼區別?
常把這種話掛在嘴邊,並貫徹到底的人,又豈是庸碌無為之輩?
他堅信倪冰硯只是一時情緒低落,並不是真的有了頹廢的心思。
倪冰硯安靜的聽著,只默默牽著他的手,與他十指交叉,並不說話。
小廣場對面,昏黃的路燈下,影影綽綽的綠植自帶朦朧美。
幾個孩子在那跳皮筋,晶瑩的汗珠隨著孩子的跑跳飛濺開來。
旁邊或坐或站幾位大爺大媽,各自捏著把扇子,一邊搖著,一邊在那熱火朝天的閒聊。
也不在乎彼此身家多少,有人拿幾塊錢的蒲扇,也有人拿香噴噴的檀木古董扇,更有甚者,捏著把塑膠扇子,扇面上還打著某男科醫院的廣告。
旁人看到,紛紛說她有個性,並不因此看輕她。
一隻波斯貓從海棠樹上跳下來,仰著頭,衝著某個玩得滿頭大汗的小女孩兒喵喵叫。
小女孩兒抹了把汗,才蹲下來,用藕節兒似的胳膊,將那貓給抱了起來。
貓兒很聽話,乖乖讓她抱著,然而女孩兒太小,貓兒太胖,那貓就跟一塊貓餅似的,從她懷裡熘了下來。
小女孩兒使勁兒把貓往肩膀上顛了顛,摸著它屁股,讓它趴穩,又用手背抹了把汗,才跟小夥伴們道別:
“我該回家了!我家喵醬來接我了哦~”
一人一貓告別小夥伴,慢慢消失在小路盡頭。
倪冰硯看著她倆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生活中這麼多美好的事情,只需慢下來,就能感受得到。
比起匆匆前行,好像要好很多的樣子。
而且,人們喜歡什麼,好像真的和經濟情況沒多大關係。
連著很久都不曾休假,哪怕她早就捲成了習慣,還是會感到疲憊。
都是血肉之軀,不可能不累的。
累的時候,最渴望的就是停在原地歇一歇了。
“如果人活一輩子,只追求金錢就夠了的話,那我從出生開始,不用做任何努力,就可以比這世界上絕大部分的人都過得好。
“但我卻沒有這麼做,而是從小就很努力,甚至比同齡人還要努力得多。
“為什麼呢?
“因為別人是別人,我是我。我不想虛度人生。不想來這世間走一遭,卻什麼痕跡也留不下來。
“我希望我死去的時候,除了我的親朋好友,還會有更多的人捨不得我、惦記我、懷念我……
“別看我現在掙了那麼多錢,但距離我的目標,卻很遙遠,還需要我為之奮鬥很久很久。
“有錢,和對社會有貢獻,是兩碼事。從這方面來講,你比我做得更好。”
社會貢獻之類的且不說,前面那些話,簡直戳進倪冰硯的心裡。
她之所以那麼努力,就是受夠了被忽視。
年少時,不管她身上發生什麼事,周圍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人會在意,也沒有人會關心。
只要她活著,沒有危害社會,就不會有人在乎她到底在想什麼,到底想要什麼。
在學校的時候,她的座位總是在牆角。
沒有人關心她聽不聽課,放學後也不會有人找她一起走,至於課間約著一起上廁所,更是沒人會帶她了。
好像孤兒院出身的孩子,和正常家庭長大的孩子就是兩種人。
後來她享受成為一名演員的感覺,很大程度是因為受夠了這種忽視。
想要萬眾矚目,想要別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她的身上,想讓自己變得更重要,想讓別人都念著自己的好……
人是很複雜的一種生物,最讓人琢磨不透的,就是她的想法,但有時候人又很純粹,她想要的,其實一直都很簡單。
這人最擅長哄人,只要她反駁,說她並不如他說的那樣好,他就能吹一堆彩虹屁,直到她開心起來才作罷。
她現在心情不怎樣,並不想與他鬥智鬥勇。
生命的逝去,原來那麼容易。
好像不管多麼努力,都沒有意義。
其實她隱隱明白自己為何會在知道孔許巖去世之後,心情突然變壞。
因為她在恐懼。
恐懼死亡。
這麼連軸轉的工作,萬一猝死,那多划不來?
也許現在對她來講,養生才是當務之急。
見她低著頭不說話。桑沅嘆口氣站起來,抓著她的手,示意她跟著自己繼續往前走。
“你總是想不通,我為什麼會那麼喜歡你,畢竟不論是家庭背景、成長環境,還是職業等,我倆方方面面都不一樣,一般情況下,我倆的確很難走到一起,因為生活圈子幾乎就沒有重合的地方。”
走著走著,桑沅找了個新話題。
媳婦兒總有一段時間情緒低落,做什麼都提不起勁,吃什麼都沒胃口,這種時候就該好好哄一鬨了。
像這樣,盛夏夜手牽著手遛彎兒,一邊遛,一邊聊點知心話,比送禮物還好使。
“是啊!更神奇的是,我倆日常接觸都沒幾次,你就突然看上我了,還使了那麼多小手段,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我有時候都懷疑你是不是上輩子欠了我鉅款,這輩子還債來了,不然圖啥啊?圖我經常出差?總不至於那麼膚淺,圖我吧?”
倪冰硯也不是那種喜歡沉浸在悲傷中的人,見他說起這個,就忍不住斜眼看了他一眼。
“咳咳咳!”
桑沅被她看得心虛,一不小心差點被口水給嗆到!
兩人長期異地戀,寫了很多信,聊了很多語音,發了很多訊息,這樣面對面談心的次數,一隻手都能數過來。
沒想到這麼刺激。
“怎麼了?我說得哪裡不對?別以為你不說,我就不知道,我只是不拆穿你而已。”
每個擅長表演的人,對微表情都有很深的研究。
兩人面對面,倪冰硯還發現不了不對勁,才不正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