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換作從前,陳讓這番大逆不道的話定是要被她厲聲呵斥打斷的。
可今時今日不一樣了。
壓垮她的最後一件事,便是晏修刻意身穿紅衣向她請安那日,她知道晏修向來無情,沒想到他除了無情甚至還極度殘忍,殺人還要誅心。
他可是自己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兒子啊!
晏修在她腹中時就將她折騰得身心疲憊,後來她生產之時,更是被先帝的一位美人害得差點難產;御醫產婆都在勸她將晏修舍掉,她咬緊牙關,硬是讓晏修撕開她的肚子、沐浴她的血肉而降生。
她從未有一刻想要放棄過他,她為將他培養成一個卓越的儲君,多少個日夜都在挑燈陪他夜讀、下雪時也不忘在一旁看著他練武。
再到孝文太后仙逝那年,一向為孝文太后所喜愛的他,居然破天荒地從未去長樂宮弔唁過一次;孝文太后出殯時,西京城到皇陵整整八十里路,一路上都不見他蹤影。
他在宮中失蹤了整整一月後,才重新出現在眾人眼前;他身為太子竟敢如此不孝,此事觸怒先帝,差點就讓他永失太子之位!
是她連夜冒雨回到張家,她那時已貴為皇后,卻向張家族中各位長輩挨個磕頭求助!朝堂上諸多廢儲的聲音,是張家耗費大量財力人力才得以銷聲匿跡。
也就是這一年,晏修與她母子離心,至今都未緩解。
沒有她、沒有張家,晏修以為靠他自己便能成為今朝天下之霸主嗎!
太后再度看向鏡中那張雙頰深凹、眼尾生出數道細紋的臉,經歷滅頂之災,這張臉再無往日半點神姿,甚至比陳太妃看著還要蒼老。
她活一輩子,不得丈夫喜愛、不得兒子敬重、大權旁落於人,更是落得個九族盡誅的下場,就算貴為太后又如何?她的晚景是何等淒涼。
既然天下人盡負於她,也休怪她翻臉無情。
陳讓從身後抱住她,緩緩抬手,撫上她乾癟的面容:“娘娘,您別忘了,您不止一個親生兒子。”
……
八月初。
祝思嘉剛從太液池與餘欣等人泛舟歸來,半路遇到了懷瑾和懷玉。
她蹲下身,一手抱住一個問道:“世子和縣主今日為何入宮啊?”
懷玉奶聲奶氣答她:“娘說我們明年春天就該進宮讀書了,她怕我們不習慣,讓我們每隔五日來宮中一趟。”
跟在他們一旁的侍從悉心解釋道:“秋日是每隔五天來一次,一次待一個時辰;到了冬日世子和縣主就慘嘍,每隔三日就要來一趟,一次得待上兩個時辰。”
看得出來,昭華為培養自己的一雙兒女可謂格外嚴格,煞費苦心。
懷瑾話還未說,小嘴就先朝祝思嘉臉側親了過去,親完,他絞著胖乎乎的手指頭紅臉道:“昭儀娘娘身上真香,我以後也要娶個像您一樣又香又漂亮的當媳婦兒。”
“嗯?所以世子為何要親朕的媳婦。”晏修身著冕服,從牆角走出,一個巴掌輕輕拍到懷瑾屁股上,“人小鬼大,你敢親朕的媳婦,信不信等朕的兒子出生,把你妹妹搶過來當他的太子妃?”
晏修打得並不用力。
可懷瑾是知道他這個當舅舅的威力的,向來說到做到,一想到日後懷玉會管晏修叫父皇,懷瑾就嚇得嗷嗷大哭,鼻涕橫流。
祝思嘉暗暗掐了晏修的腰一把,嗔道:“陛下,小孩子皮肉稚嫩,您打得太用力了。”
晏修:“……”
他搖扇子都比這用力好不好!這小屁孩居然敢陰他。
晏修卻是顧不得耐下性子來安慰懷瑾,他命宮人將懷瑾帶去御膳房吃點心,自己先拉著祝思嘉朝太極宮方向走。
他走得火急火燎,大步甩開所有隨行之人,祝思嘉只覺自己跟在他身後快要飛起來一般。
“陛下!”
晏修沒停住腳步。
祝思嘉見周遭無人,大聲喊道:“晏玄之!”
晏修這才停下。
祝思嘉伸手整理滿頭凌亂的珠翠:“幹嘛走得這麼急?”
晏修:“朕傷心了。”
祝思嘉:“……這、這不至於吧,方才我是情急之下才呵斥你的,我知道你沒有打疼懷瑾,我給你道歉好不好?”
晏修:“朕說的不是此事。”
祝思嘉:“那是何事?”
晏修:“蟬蟬當真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祝思嘉仔細思索:“今天……今天是八月初二,怎麼了?”
晏修湊近:“去年今日,蟬蟬與朕初相識,春宵一刻。”
祝思嘉這才想明白是怎麼個事,沒想到晏修居然將二人相識的細節記得這般清楚,她耳根滾燙,刻意朝後退幾步:
“玄之……”
晏修趁機將她打起橫抱,大步朝太極宮跑去。
到了太極宮,祝思嘉才明白為何他要這般匆忙。
殿門開啟那一刻,自正殿第一塊地磚算起,一直延續到太極宮中各處,入眼所見皆是五顏六色的各類名品花卉,堆積成海;就連花海間的小道也是由花瓣鋪設而成,甚至還有煙霧與蝴蝶繚繞其中,彷彿置身九霄仙閣。
祝思嘉被眼前情景驚得愣住了。
不過是認識一年的日子,晏修何須如此盡心盡力。
晏修見她不說話,問道:“蟬蟬不喜歡?”
祝思嘉:“臣妾不是不喜歡,只是現已入秋,這些花並不應季,玄之是從何處尋來的?”
言外之意,是擔心他搜刮民脂民膏。
晏修:“朕提前幾月便準備了,你放心,自張相倒臺,國庫超過了大秦歷代以來最充盈的記載,這點錢不算什麼。”
“蟬蟬就是朕的福星,自遇見你,朕屢次化險為夷,將原本要延後幾年才能做的事提前處理好了。”晏修吻向她的眼皮,“蟬蟬,一年了,快告訴朕,你有沒有喜歡上朕?”
祝思嘉墊起腳,勾住他的脖子,笑得嫵媚又嬌豔反問他道:“那玄之覺得呢?玄之覺得我喜不喜歡你呢?”
晏修:“我才不要猜,我要親口聽你說。”
祝思嘉:“祝思嘉喜歡晏玄之,很喜歡很喜歡。在每個人這滄海一粟的短短一生裡,喜歡上天底下最好的男子晏玄之,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一年前的今天,她選擇爬上晏修的床時,根本就不信人世紅塵裡還尚存著真心。
可莫說是真心,晏修恨不得把他的一整顆心都剖給她看。
她想,她能歷經到人世間最純粹的感情,也不算重來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