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三言兩語,祝思嘉立刻聽出來,晏修說的,是他自己的故事。
他鮮少和她提及童年,她雖好奇,但他不主動,她便沒有多問。
晏修忽如其來向她提及童年之事,想必事關重要,甚至她隱隱覺得,會揭開一些深藏多時的秘密。
“專心。”晏修說到一半,出言提醒她,重重捏了把她的臉,“朕沒有和你開玩笑。”
祝思嘉咬牙否認:“臣妾沒有走神,臣妾只是想,陛下為何要突然和臣妾說這些,明明……明明你我二人之間,有更迫在眉睫之事待解決。”
晏修:“別急。”
他繼續向祝思嘉講述自己的童年,儘管孝文太后的面孔,在記憶裡逐年模糊,晏修卻永遠記得,待在祖母身邊那些為數不多的快樂時光。
提起來時,晏修不由揚起嘴角,罕見的溫情之色在他臉上展開,似冬日暖陽,驅散所有風雪。
直至他說到孝文去世那年,臉上笑意漸漸消弭,語氣愈發沉重:
“祖母她走的那日,看似是最尋常不過的一個清晨,她靜躺在長樂宮寢殿裡,就像睡著了一樣。我那時不過八歲,不知生死為何物,宮人們哭得悽慘,我卻執意要進寢殿,想如如往常一般將祖母叫醒用早膳。”
“我使勁搖她,叫了她無數聲祖母,卻被胡順海悄悄拉開,說此舉乃是大不敬。我問他,祖母何時能醒?他告訴我,祖母去了很遠的地方,永遠也叫不醒了,我是男子漢,更是大秦太子,不能表現得太沒用。”
晏修的聲音忽然喑啞不少,語速也放慢許多。
親人離世之事,祝思嘉上輩子沒少經歷過,自然能讀懂晏修此刻心情。
可她比晏修更不幸的是,她甚至沒能見到親人最後一面,就永遠和他們天人永隔。
他今日能耐著性子來,甚至同她親熱,想必早就不計較晏行那些栽贓的書信。
祝思嘉步步試探,輕輕翻身,整個人便趴到晏修身上貼著:
“哪怕是天子,也有難過的權利,也有落淚的權利。天子亦是人,不該是隻為大業而生的冷冰冰的怪物,喜怒哀樂乃人之常情,陛下不必介懷。”
晏修果真沒推開她,而是將她當成軟枕般夾抱著:“是啊,可從那之後,朕便成了人人眼裡的怪物。”
怪物?
晏修年少老成、沉默寡言、心思深重,常年不愛笑,這些都是為史官明確記載的。
但這是上輩子的晏修,不是現在的晏修,更不是在她眼前的晏修。
即便晏修這一世同上一世毫無差別,也不該用這個詞形容他。
祝思嘉細眉微蹙,不忍心去看他的表情:“好端端的,陛下怎麼會變成怪物?還請陛下以後也別用這個詞形容自己了。”
晏修釋懷一笑:“如果,你也經歷了朕經歷的呢?”
祝思嘉微愣,抬臉看他。
晏修:“祖母的棺柩,要在長樂宮中停靈幾日。十幾年前,就在這個寢殿,就在你我二人不遠處,曾安置過一個高大的櫃子,那是朕在祖母宮中的秘密基地。”
“每當朕難過時,躲進櫃子裡,祖母總能找到朕,笑眯眯地拉朕出去吃糖。宮中人人都說她殯天了,殯天是何意,朕不在意。朕只在意若是重新躲回櫃子裡,祖母會不會醒來,開啟櫃門,拿出糖,摸著朕的腦袋哄朕。”
晏修兒時極少吃糖,張太后嚴格把控他的飲食,不讓他吃。
吃多了他會發胖、牙齒會壞,如果長得沒有別的皇子好看了,和帝只會更不喜他。
一個優秀的兒子不單要從才能上出類拔萃,就連相貌也不容輕視。
張太后生得比全天下的女人都好看,他這個當兒子的,只能勝過全天下所有的男子。
故而他幼年在味蕾裡,來之不易的那點甜,全是在長樂宮。
聽到此處,祝思嘉忽然心慌不止,那個衣櫃——
她下意識朝晏修所指的方向看去,衣櫃早就無影無蹤,只剩一個矮矮的書櫃,放著她那些不入流的話本。
晏修嘆氣:“正是那夜,朕看見這一生中最不美好、最骯髒的場景。陳讓,當年不過是一小小七品官員,是大秦國舅爺,可他卻帶著朕的母親,在朕最痛苦的時刻,出現在這裡。”
恍惚間,他的耳邊蔓延著一男一女苟且時的急促呼吸,雷雨天裡,滿室濃烈的麝香腥臊味蓋過雨水的味道。
驚雷落下,照亮整個秦宮時,隔著衣櫃的縫隙,他甚至能清清楚楚看到男女身上最骯髒、最醜陋的位置。看到他的母親,堂堂一國皇后,被陳讓壓在身下,嬌/喘連連,身體不受控制的模樣。
晏修麻木地瞪大了眼。
他年齡雖小,也知男女有別,腦中忽然響起皇祖母的聲音,彷彿她當真出現在身邊一樣。
她提醒他,小玄之,千萬不要發出一點點的聲音。
哪怕很多年過去,晏修長大成人,做的大多數噩夢,都是他在衣櫃裡被陳讓二人當場發現,當場結果了他。
那夜之後,晏修在宮中消失了整整一月。
祝思嘉小臉煞白,捂上晏修的嘴:
“玄之,不要再說了,這些痛苦的記憶不必重提,忘了吧,都忘了吧好不好?”
晏修又是一笑,撥開她的手:“從那之後,我就對男女之事心生反感,哪怕……咳咳,哪怕是我長大後,亦情慾甚淺,極少自瀆,我甚至一度懷疑過自己的身體狀況。”
“到我遇見你之前,我都十分抗拒情事,太極宮裡趕走無數通房宮女,我不願做那被慾望操控的野獸。”
依照他方才所言——
祝思嘉抓到了更重要的問題:“那你豈不是從一開始,便知你有個同母異父的弟弟,養在燕王府裡?”
晏修:“不止這些,太后身邊的紅梅也是護龍衛,我知道的遠比你想象的多。可知道又能怎樣,我不在意,只要無人能撼動我的皇位分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過去了。”
祝思嘉恍然大悟,難怪不得,晏修能縱容太后養面首、亂宮闈,甚至縱容一個不該降生的血脈存活於世,他的心,從來都將皇位放在首位。
晏修:“蟬蟬以為,當年之事,最重要的是什麼?”
祝思嘉努力思考,硬是想不出半個完美的答案回應他。
晏修替她說出了正解:“見不得人的關係也好,骯髒下流的行徑也罷,朕都可以忍,唯獨不能容忍有人對祖母不敬,朕無法當作無事發生一般,同太后演著母慈子孝的戲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