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冷冷一笑:“此事只要你不輕易往外說,誰人知道你是潁川虞氏?”
虞氏:“妾自然不會說,可知曉妾身世之人,王府裡可不止您一個。”
燕王的面色登時灰過土色,如臨大敵,許久,他才扶著木椅把手顫顫坐下,一記眼刀飛朝虞氏,厲聲警告她:
“主母雖與你不睦多年,但如今思儀也進了宮,她再怨恨你我,也絕不會拿她的女兒開玩笑。此事她隱忍瞞下,又怎會因妒忌你和思嘉而向陛下告發?這些年她一心為王府操勞謀劃本王也看在眼中,你莫要在這裡挑撥離間!”
若換作從前,虞氏被他大呼小叫一番,早就沒了抗爭的底氣。
可今時今日不一樣了。
她有一個位極昭儀的祝思嘉,有一個名留青史、問鼎琅琊的祝元存,還有個機敏聰穎的小女兒祝思盈,他們都是她最大的底氣。
她在燕王府裡如履薄冰、戰戰兢兢活了這麼多年,日日夜夜都要活在眼前男人的陰影之下,她再也忍受不了蹉跎度日的餘生。
燕王雖在行兵佈陣、建功立業上無人能及,屢建奇功,可做人,尤其是作為一個丈夫和父親,他是天底下最大的失敗者。
見虞氏走神,燕王心中火氣更甚,近日他本就於朝堂之上屢屢碰壁,正愁無處發洩。
他剛想發作給她一耳光時,虞氏年輕時的嬌魘,她小心翼翼喚他王爺,她生產完後滿腹的妊娠紋、鬆鬆垮垮的肚子、惡臭不止的下身……
一幕又一幕,與眼前之人不卑不亢的神色,不斷交織浮現於眼前,竟讓他一時暈眩。
想到她到底跟了自己這麼多年,為他誕下三個孩子,燕王不自覺斂了怒意,聲色渾濁:
“都活到這個歲數了,竟異想天開,學著長公主雷厲風行的行徑,欲與本王和離,本王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她是什麼身份,你又是什麼身份!”
“虞十一娘,好日子過得太多,是不是忘了自己本該去何處?當初就該把你送回教坊司,任你被萬人跨騎品嚐,好過現在腆著臉無理取鬧。”
“此事若是再提,休怪本王不顧及你伺候過我那幾年的情分。”
他負氣欲要離開,虞氏再一次叫住他,平心靜氣道:“王爺當真不予妾休書?”
燕王臉色沉得難看:“本王今日不想動手傷人。”
說罷,他大步離開。
虞氏悽苦一笑,看來她到底低估了燕王的噁心程度,竟還想著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動他,主動讓他把自己放逐,也好過影響祝思嘉姐弟幾人聲譽。
他從來就沒尊重過女人,無論是漂亮的女人、為他生兒育女過的女人、為他打理王府操持家務的女人、甚至是他的女——
在他眼中,皆與死物無異,無需被尊重,更無需被諦聽。
祝思嘉竟比她還要了解燕王,此刻,她方知對付這種人,魚死網破才是最好的方法。
……
臘月二十八,朝廷開始放年假,一直到正月初七晏修生辰這天,朝臣才會再進宮。
西京今日又下雪。
落雪時京城為霧鎖煙迷,天光昏沉不見身外五尺之物,但雪一落盡,日光撥開層層雲霧,雪色反射又襯得殿外一切光景尤為地亮,甚至有些灼目。
祝思嘉盯著窗外白茫茫的雪,細細回憶,上輩子的此時也已是十幾年前的事,她卻因去歲那場大雪牽掛,反留心將這年冬日的情形也記得分外清楚。
若沒記錯,這是西京這個冬天最後一場雪了,接下來幾年都天公作美,百姓年年都能落個好收成。
上輩子的收成大多成了軍餉,這輩子沒有百姓會為此事餓肚子。
想到這些,祝思嘉就由衷高興,面上笑意盡浮。
晏修昨夜就來長樂宮過夜,今天更是起了個大早,命人將紙筆桌几搬到窗下位置,此刻正藉著雪色,專心謄抄李臥雲新得的幾個孤本。
他今日沒穿玄衣,而是罕見地換了身白衣,烏髮半束,一如傾墨,不像帝王貴胄,更像是頂級世家的清絕公子。
殿內地龍灼人本就易燥,晨間時他多咳了兩聲,將那盅小廚房熬製的雪梨湯喝得見底。
祝思嘉知道他這是嗓子不舒服了,他又偏要臨窗而坐,她只能尋來一條白狐裘圍脖,執意要圍在他脖子上。
晏修的下頜被狐裘撓得發癢,屢次伸手想摘,都被祝思嘉攔下。
他知曉祝思嘉最稀罕他這處,拗不過她,便哄著她朝臉上親了幾十口,才乖乖繫好不再動。
他專心做事時向來兩耳不聞外物,雪色映在他身上,白者愈白,黑者愈黑,尤其是他一雙寒涼的鷹隼黑眸,更是冷銳得驚人。
晏修認真時的模樣總是極迷人的。
祝思嘉撐腮看他,臉上還帶著方才的笑意,不知怎的被晏修給捕捉了去,他放下筆,手指輕彈她的腦門:
“笑什麼?”
他今日這身穿著是衝著討她歡心才換上,但在他自己眼中,尤其配上這條雪白的狐裘圍脖,確實顯得英武不足。
興許她就是笑自己今日這副彆扭模樣。
祝思嘉“嘶”了一聲,揉了揉額頭:“陛下不專心,李大人可說了,這些孤本初下月初九就要還給他,您卻在與臣妾打鬧,還不快些抄?”
晏修笑吟吟吩咐馨兒等人:“你們先下去。”
待殿中無人,他才放肆將祝思嘉拉過來坐在懷中:“蟬蟬陪我一塊抄。”
祝思嘉直搖頭:“不要,你自己求的書自己抄完,況且我字醜,就不汙你的字了。”
晏修朝她大腿處輕輕一拍:“不抄便不抄,那你告訴我,方才是在笑什麼?”
祝思嘉面不改色:“我在想,這麼好的雪,不出去打雪仗著實可惜。但我又不敢叫你陪我玩,只能自行想著你打雪仗的模樣,想著便發笑了。”
晏修:“不就是打雪仗?走吧。”
抄書抄了這麼久,是該活動筋骨。
他看著祝思嘉換上厚衣、套上冬靴,裹得一絲縫隙都不露,這才牽著她向殿外走去。
二人剛踏足雪原,長樂宮正門外就響起禁軍與虞氏的交談聲。
片刻後,只見虞氏一襲單薄素衣,手執誥命夫人的禮服華冠,跪於雪地中,高聲喊道:
“罪婦虞氏,不堪殊榮,還請陛下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