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垂頭看著掌心,久久無言。
他猜著,或許在以前,面前的大先生,也試圖將這團火焰,相贈給其他人,譬如袁四橋,譬如太史青,譬如那些五湖四海趕來的義士。
“此番入平安鎮,便拜託小東家了。”
“大先生不問我的法子麼?”
“不問。既信,則無疑。若有一日,這團火還沒熄去,說不得能在小東家的胸膛裡,重新燃燒起來。”
陳景起身抱拳。
病弱的大先生,亦在袁四橋的扶持下,撐著身子起來,對著陳景一個長揖。
……
“陳兄,我都看見了。大先生居然起身,對你還禮了。”走出草廬,太史青驚喜地跑過來,聲音裡還帶著羨慕。
和陳景不同,這一次他跟著護送大先生,若是成功的話,便該入朝堂了。
“大先生是個奇人。”
“自然……”太史青猶豫了下,從懷裡摸出一幅緝拿令。緝拿令上的畫像,生怕別人認不出來,畫得極其精美。
那是一位風度翩翩的公子,五官俊朗,束著冠笄,眉目間滿是春風。
“剛才有外面的探騎回來,帶了幾幅緝拿令。”
“這是哪位?”
太史青怔了怔,“陳兄,你認不出麼?”
陳景再細看,聲音有些焦急,“太史兄,莫不是大先生?”
“正是大先生。先前沒去南方的時候,大先生可是京邑一帶,出了名的美男子,連西珠公主都傾慕無比。不瞞你說,我今天第一眼看到大先生的時候,心都痛了。”
“聽袁總舵主說,大先生的身上,至少有三十餘處的傷,特別是胃腸,吃東西的時候,需要用藥杵搗碎了,才能慢慢吃入嘴裡。”
陳景心頭不適。一個人,要有怎樣的信仰,才能將一副殘身,撐得這麼久。
“對了陳兄,此番護送大先生,到時候不僅遮麻面,你也該想一個假名兒。”
“早想好了。”陳景笑了笑。
“我便叫血手人屠張大彪。至於小九,則是風中小白狼張二彪。”
“陳兄,我九哥的諢號,有些霸氣。”
“自然,他若是脫了勁袍,胸毛能扎哭八個小孩。”
太史青樂了起來。
陳景也跟著一笑,但又慢慢陷入憂愁之中。夏崇的事情,如烏雲籠罩在心頭,濃郁不散。
“太史兄,何時入城?”
按照計劃,袁四橋那邊的人,會冒險暴露位置,引誘許陵君出城剿殺,而陳景這邊,會趁著機會,幫助大先生迅速透過平安鎮。
“等入夜的時候。”太史青聲音沉穩。
“太史兄,到時候幾人入城?”
“加上大先生,一共五人。你我二人,九哥,還有大先生和他的一員死衛。不過陳兄放心,到時候入了城,會有不少人相幫。”
城裡還有三十餘的義士,入城之後,會想盡辦法來配合他們。
“除此之外,袁總舵主還分了另外三輛馬車。三輛馬車上,會有三個俊朗的文士,穿著白袍,和大先生年紀相仿……”
僅聽著,陳景一下子明白。這三個文士,極可能是作為替身,不僅能引誘營軍深追,到時候還能混淆視聽。但這種情況之下,這三名替身,大機率會被殺死。
“陳兄莫要擔心。”太史青安慰了句,“平安鎮東西兩座城門,東入西出,都有我們的人當值。只要在平安鎮裡的這段路,沒有遇到禍事,你我便算成功了。”
大意是從平安鎮的東城門,送大先生入城,然後再從西城門出來。而且,這兩座城門,都會有自家人當值,到時候亦會配合。
猶豫了下,陳景忍不住開口。
“這兩座城門的義士,不會出問題吧?”
要知道,能當值的人,那麼在先前便是營軍。
太史青想了想,“西城門的那一位,應當沒問題,是大先生親自教出來的人,先前做了暗子。至於東城門當值的那位……是袁總舵主新收的義士,有些貪財,但不知為何,袁總舵主很相信他。”
陳景沒有反駁。他了解袁四橋的性子,便如這一次,矢志不移地相信他。
“陳兄,天色要昏了,請隨我來。”
陳景抬頭,看了眼頭頂的黃昏,在停雨之後,漫天的紅霞,腥紅得像血一般,濺得哪裡都是。
等霞光落入掌心,垂頭去看,便如抹了一手鮮血。
“陳兄也知道,這一次是八方聚義,很多人極可能回不來了。”太史青眼神變得黯淡。
“陳兄,還有小九哥,我三人也去飲一碗斷頭酒,如何?”
“甚好。”陳景抬手抱拳。在旁的邢小九,也滿臉都是豪氣。
跟在太史青後面,離著還有些遠,卻隱約能看見,百餘人的義士,此時,已經齊齊聚在了密林的空地上。
袁四橋仗著輕功,孤身立著一根獨樁,身上的衣袍,被晚風吹得呼呼作響。
他一手抱劍,一手舉起了酒碗。
那百餘人的義士,也齊齊跟著舉起,嘴裡嘶吼有聲。
大先生坐在一邊,亦是顫著手,和其他人一樣,用盡力氣,高高平舉過了頭頂。
陳景甚至能看清,在大先生眼睛裡,那團燒出天下清明的火焰,在灼灼燃燒。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大先生仰頭高呼,乾啞且枯竭的聲音,再不復當年的珠圓玉潤,卻隱有千鈞之威,似要刺破整個世界的昏沉。
“同飲一碗斷頭酒,黃泉路冷,自家兄弟莫要凍了身子!”袁四橋怒聲高吼。
百餘人的義士,齊齊仰著頭,將酒一口飲盡,再將酒碗“乓乓”砸碎在地,說不清的悲壯。
宴畢摔碗,乃是生了死志。
……
“陳兄。”太史青亦是一臉悲壯,取來酒罈,倒滿三個酒碗。
“若這一回你我不死,可稱生死兄弟,說不得,要在京城的忠義廟前,結為金蘭。”
“我自幼苦讀書卷,有一十九年,其中有一句,曾令我每每想起,便頓覺熱血灼燒,不能自已。”
“何句?”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好句!”陳景捧著酒碗,仰頭一飲而盡。旁邊的邢小九,亦是跟著喝光。
“天公借膽,吾太史青,定要殺出一片人間清明!”
昏色中,太史青那張忠肝義膽的臉龐,久久映在陳景的眼睛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