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今日的平安鎮,終於迎來了一場久違的雨水。落在青石巷路上,落在屋簷和瓦頭。有溼意打起,涼了人的身子。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坐在院子的簷頭下,陳景喃喃開口。
正舉著油紙傘,準備走入廚灶做飯的宋鈺,一時間回過了頭,眼神有些迷惑。
自家的小相公,何時能出口成章了,還這般的有意境。
陳景衝她一笑。
“東家,東家!”披著蓑衣的刑小九,這時候,不合時宜地跑了過來。
“怎麼了。”
“我剛才出去打酒,又遇著了,到處都是抓人的官差。城北那邊,聽說還動了營兵。”
營兵和官差不同,屬於外調入城的駐軍。
“那些江湖人呢?”
“這些人入平安鎮,也不知要做什麼營生,一直都沒有動。但城門那邊,已經開始查嚴,不讓那些刀客俠兒入城了。”
陳景皺了皺眉,總覺得還會有更大的事情。十七張緝拿令,不足以吸引這麼多的江湖人過來。
抬頭看了眼天空,依然是灰沉沉的,像老夫子打翻了硯臺,墨汁潑得哪裡都是,一團一團的黑。
“小九,別出去了。”陳景凝聲開口。
按著他的想法,新政舊黨的衝突,已經進入白熱化。當然,不管是營兵還是什麼江湖人,不過是那些大佬在棋盤上的落子。
落子不悔,卻要死很多人。
只恍惚間,陳景覺得自個,就好像風雨中的勁草,在大勢之下,想方設法地求存,然後變得茁壯。
若是能看清棋局的趨勢,他或許會選一方。但現在,他什麼也看不清。
“東家,外頭有官軍來了。”
陳景起了身,顧不得雨水淋溼,走到了院門前。果不其然,在青石巷裡,一隊七八人的官差,刀已經出鞘,披著蓑衣,鞋履踏過積水,正循著整條巷子,氣勢洶洶地奔走。
刑小九焦急地按著短刀,擋在陳景身前。
“小九,沒事。”陳景安慰了句。若沒有猜錯,青石巷裡應當發現了什麼。十七張緝拿令,隨著一次次的搜查,人已經越抓越少。
如陳景所料,官差在跑過陳家屋院前,並沒有停步。
但只隔了一會,約莫在巷子頭的位置,傳來一聲男子的呵斥之後,緊接著,便是接連的痛叫之聲。
不多時,有血水順著溝渠,從陳家院前淌過。
陳景沉默轉身,溼漉漉地走回屋簷下,重新坐在木樁子上。
……
時至黃昏,雨水小了一些。
青石巷裡的人家,一戶兩戶的,都戰戰兢兢地披上蓑衣,開始清洗屋前的溝渠。
哪怕只沾了一絲血腥氣,都巴不得多揮幾下搗衣杵,徹底清除乾淨。
宋鈺沒有去。
舉著油紙傘,站在院子裡往外看著,不知在想什麼。
“東家,我問清楚了……被官差砍死的人,是城東馮夫子的大兒。也不知怎麼的,突然成了叛黨。他一直躲一直躲,躲在老友屋裡,那老友為了五兩的賞銀,將他告了密,然後官差就來了。”
“馮長?”陳景的腦海裡,迅速跳出一個名字。
他的老爹是夫子,在以前,這些老文人沒事的時候,總喜歡湊到一起,尋個茶鋪,坐下來喝盞老友茶。
“馮長之子。”站在旁邊,宋鈺忽然開口。
陳景嘆了口氣。
黃昏的雨水,在停歇一陣之後,又開始下得急躁起來。夜色逐漸變深,偌大的天空,不見明月和晚星,到處都是黑漆漆的。
並沒有入睡,陳景和刑小九兩個,坐在屋簷下,就著剩下的滷肉,一人一個酒碗,有些悶悶地喝著。
青石巷外,不時還有官軍走過。
以陳景的思量,估摸著在巷子裡,還藏著要抓的人。
“那點炮兒的人,叫什麼。”
刑小九開始罵罵咧咧,“東家,我記著呢。那不長卵的狗夫,告老友的密,是巷尾那邊的人,好像叫什麼吳文,也是個書生。”
陳景怔了怔。在之前,刑小九並不認識吳文。
但他的話,可太熟了。
這老驢草出來的東西,天生是個壞種。
正在陳景想著,這時候,院門傳來了聲音。
刑小九又要彎腰找刀,被陳景一下子攔住。他發現,來的人是捕頭夏崇。
“陳兄弟好。”夏崇披著蓑衣,臉上滿是疲憊。
“這次剛好帶人來青石巷,想著來看看陳兄弟。”
陳景心頭感動。更多的時候,是他在利用夏崇。他更明白,夏崇跑過來的意思。
像極兄長的語氣,夏崇繼續認真開口。
“你記著我的話,不要沾上壞事。連官坊裡的知事老爺,都一下子被革職了,如今是一個外來將軍說了算。”
“陳兄弟是個好人,那婦人來尋我道謝,說多給了五兩銀子。我知曉,肯定是陳兄弟做的。”
“若有機會,我幫你多問問,能否發放一份路引,讓你早些離開這裡。”
夏崇抹著臉上的雨水,彷彿有說不盡的話。
“夏捕頭……刀劍無眼,當值時要小心。”
“平安鎮越來越亂,你曉得麼,城東的馮長夫子,聽說也是叛黨,便又多了一張緝拿令……若遇著人,生死勿論。我當了十幾年的差,許多人我都認識,他們原先都是很好的人吶。”
夏崇嘆了口氣,拍了拍陳景的肩膀,還不忘多囑咐了一輪。
“記著了,不要沾上壞事。”
“夏捕頭保重。”
雨霧中,夏崇轉過身,衝著陳景擺了擺手。
陳景目光沉默。
他明白夏崇這樣的人,但在一眾的貪官蠹役中,掙扎著纖塵不染,卻顯得萬般格格不入。
他只希望,夏崇能有一個好的收場。
“東家,夏捕頭說了什麼。”
“青石巷裡,還有一個要抓的人。”
“哪個?”
“城東夫子,馮長。”
若沒有記錯,馮長在平安鎮裡,有屋有田,兒子成器,桃李滿天下。這樣的人,卻偏偏走了另一條路。
有時候,這份敢為天下先的勇氣,便足以羞煞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