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軍冊的清晨,鄔忠早早來到了官坊。原先滿臉的黑黃,不知用了多少皂粉,才將一張臉搓洗得慘白。
“鄔吏,今日俊了不少。”
熟人和他打招呼,他也懶得回。他如同野狗一樣,不斷嗅著鼻子,試圖判斷自個身上,還有沒有馬屎香氣。
當然,更大的事情,是為了看著陳家馬場的人,趕緊來官坊入冊。那該死的,明明許陵君都去了,明明都大禍臨頭了,偏偏還能活下來。
終於,在不久後,他看到了那冤家,正帶著兩個莊人走來官坊。鄔忠冷笑了聲,踏步迎了上去。
“喲,鄔吏。”陳景急忙抱拳。
“少客套了。”鄔忠堆出獰笑,“這一回去蠻山,陳東家可得自求多福了。不要覺得自個命大,等到了蠻山,你便知道什麼叫生不如死了。”
陳景笑了笑。
反而是旁邊的邢小九,依舊林逍兩人,一下子笑得抱住了腹。昨日馬糞撲臉的事情,足夠樂上好幾天。
“鄔吏今日洗臉,臉兒都搓白了。”
“住口!”鄔忠大怒,咬著牙,“休要逞舌劍,你這破落戶此去蠻山,必死!”
陳景表情冷靜,懶得再看鄔忠一眼。這鄔村的小村崽,算盡了機關,將他編入去蠻山的壯丁。
但卻不知,這一場蠻山,說不得是起勢的第一步。而且,聽說這次領軍的人正是胡尊,若有了偌大功勞,按著胡尊的脾性,大先生留下的軍制法度,哪怕是搶功,但依然有他的一席之地。
官坊裡,由於許陵君先前的翻看戶籍,陳景的名字並不陌生,兩個老吏多看了幾眼,又面無表情,將陳景的名字添了上去。
隨後,陳景三人各領了一套舊布甲,才跟著入冊的人,浩浩幾千之數,開始往城外的練兵場跑。
根據官榜所說,這一次的操訓,只有十日時間。十日之後,他們這五千被抽的壯丁,便要跟著萬多人的正規軍,入蠻山平叛。
按照大冉的軍制,像他們這類步卒,分為什長,百夫長,哨官,營將,以及統帥大將。
什長,除開自己的話,能帶領十一人,十人為兵卒,剩餘的一人,則為夥兵,負責生火做飯,擦洗器甲之類。
如什長這類職務,不算任何的官身,很隨意。隨意到邢小九瞪了其他八人一眼,陳景就光榮地升為什長了。
“我講兩句。”陳景笑了笑。在去蠻山之後,這跟隨的十一人,說不得要做一場生死兄弟。
“多問一句,諸位去蠻山,可想回著回來?”
“想,自然想。”陳景話剛落,一個裹著頭巾的青年立即附聲,“我上月才成親,我若死了,娘子便成了寡居婦,要被人送到漠北修牆。”
陳景點頭。這種事情並非沒有,幾十年前大冉勢弱,北境告急,便動用了一批老叟和寡居婦,和牢犯一起,送到漠北修長城。
面前這一什的人,都是鄉野村夫。連字都不識,去了蠻山,極可能稀裡糊塗地死去,徒留家人哭斷了腸。
“若都想活,便聽我的話。”陳景皺了皺眉,“自然,我無法保證每個人都回來,但諸位若聽我的話,說不得會有一番機會。”
這一小隊的人馬,在進蠻山之後,便算是他的嫡系。當然,陳景可不覺得,他一個小什長,能在萬數的叛軍中,掀起什麼大風浪。不過,任何事情都有機會,需要一雙善於發覺的眼睛。
“什頭,誰做伙伕?”另一個人問。
陳景早已經想好,指著在站在最邊,一個十六七的少年郎。約莫是個種佃田的書生,腰下還彆著一本發舊的聖賢書。
這世道,能改變命運的法子,對於普通人而言,便只有一個。那便是寒窗苦讀,期望一朝中了功名,到那時,將會迎來一場富貴。
“還是個娃娃。”
“父……父病了,我替父從軍。”少年郎聲音微顫。在以前,他一邊種佃田一邊苦讀,何曾見過這般的場面。
“你叫什麼?”
“於生。”
“莫怕,做夥兵要安全許多。”陳景安慰了句。一般情況之下,夥兵不用上戰場,負責灶飯雜務即可。
隨即,陳景又問了其他人的情況,心裡才慢慢有了底。只有十天時間的操訓,無非是最簡單的陣型,以及初步的殺敵動作。
但不管如何,沒人會在乎他們的死活。即便是那位胡尊,在心裡,也只會把這數千的抽丁村夫,當成肉軍。
古往今來,肉軍上戰場,說是九死一生也不為過。
……
十天後的清晨,戰鼓的擂聲,以及馬蹄的奔踏,一時間響徹了整個練兵場。
“巡撫大人親征蠻山,所有人等,迅速集結點卯,準備隨軍出戰!”
“三通鼓畢,不到者斬!”
“速起,速起!”
一個年輕的哨官按著刀,冷著臉,將本部的千餘人,迅速召集到一起。
陳景披著舊甲,抬起了頭,看著那年輕的哨官。五千餘的壯丁,被編為了一營。而一營,又分為五哨。
面前的年輕哨官,正是執掌這千人的將領。聽說是胡尊派系的人,暫調到壯丁營率軍。
十日的時間,明顯還不夠。
壯丁營中,年輕些的少年,披著舊甲,已經被三通戰鼓嚇得身子打顫,軟著腿想撐著,但終歸撐不住,只能摔在地上痛哭。
百夫長跑來,想要趕緊扶起。卻被對面的哨將發現,揚著馬鞭,將打顫的少年們,抽出數道血痕。
陳景側過目光,特意看了一眼於生。發現雖然有些顫抖,但終歸是站穩了。
“什頭,我,我們真能活著回來嗎?”於生紅著眼睛。
“能。我瞧著你,以後還要考狀元的。”
於生滿臉動容。
陳景沉默抬頭,看著前方,還有些歪扭的站姿,各色雜亂的舊甲,刀器不足,不少人還拿著竹槍。
這世道風雨飄搖,生無所生,死無所死,你想活著,想堂堂正正地活著,那麼只有靠拳頭和刀,殺出一條血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