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天後。
一個寧靜旳夏夜。
天空中看不見烏雲,滿天星斗盡著自己的力量,把點點滴滴的光芒融匯在一起。
雖然不如太陽那麼輝煌,也不如月亮那樣清澈,但它們依舊夢幻般的把星光也灑到了人間。
點點星光交相輝映,將大地變成了一個奇異的世界,誘發著人們探索的慾望。
跟眼前的漫漫星空相比,人類簡直小到可悲,猶如塵埃。
在寰宇之下,人類就如同地面上的螞蟻一般微不足道。
不過縱使是螞蟻,彼此之間卻也有所不同。
例如此時此刻。
黑夜已至。
汴京城中的‘螞蟻’或早已入睡,或在準備著明日的用度,或三三兩兩的前去夜市遊玩。
還有一些側臥在畫舫歌姬的膝枕上,享受著某種特殊的趣味。
而在汴京城外。
一座矮小但周圍卻相當空曠的小山上,正有另一群‘螞蟻’在忙碌著。
只見數十位僕役此時正手持火把,環繞在一處開闊的空地邊,戒備的同時也提供著光源。
空地內則同樣站著二三十人,井井有條的在組裝除錯著什麼,看上去好不熱鬧。
“小心點,小心點,三、二、一,起!”
“左邊左邊,對對對,就這兒就這兒.....”
“嗦誒,放放放放放放放!”
“輪軸呢?輪軸在哪兒?”
“永柱,先把驢帶走,下山的時候還得靠它拉貨!”
在這篇喧鬧聲中。
徐雲則站在一根巨大的鐵筒邊上,認真的做著最後的除錯。
“陳師傅,把極軸對準北天極!沒錯沒錯,很好!”
“郭師傅,你看看發條的四根遊絲有沒有楔進天位口。”
“王校尉,右邊再固定牢一點兒......”
大概在十天前。
齊格飛便正式將透鏡磨好,交到了徐雲手裡。
隨後徐雲又花了一天進行了精磨,最終將透鏡的na值加工到了1.18-1.20之間,並且透過了最終的核驗測試。
不過東西雖然都湊齊了,但他並沒有急著開始搞天文觀測。
一來天文觀測對環境有一定要求,可見度必須要高。
畢竟漫天烏雲的話你也沒法觀測不是?
二來則是.......
徐雲要等一個特殊的日子。
因此這一等,便是足足十天。
當然了。
這十天徐雲也不是啥事沒幹。
一如既往的上課不說,還多次坐著驢車,外出考察了合適的觀測點。
一番觀察下來,最終選定了這處小山坡。
這處小山高度大概只有一百多米,看上去有些低矮。
但實際上。
小山的內部是半空的,山腰處還有一個極其開闊的大平臺,可以容納足足數百人。
按照謝老都管了解到的情況。
這處山坡原先是個陶土窯,後來因為原主人牽涉到了一件貪腐案而被封存廢棄,山腰處的裝運平臺則被保留了下來。
如今數年過去,卻被徐雲給撿了個漏。
過了大概一刻鐘左右。
齊格飛快步走到了他面前,恭敬道:
“王公子,各個環節都除錯好了。”
徐雲朝他拱手致謝,解下腰間的水囊遞給他:
“有勞齊師傅了,喝口水吧。”
隨後他走到筒身右側,戴上羊腸手套,將尋星鏡的透鏡給安放到了側翼的筒身中。
先前提及過。
徐雲設計的望遠鏡直徑一米、長度接近十米,重量高達五噸。
因此想要在保持可轉向的同時又能固定住筒身,必然只能採用傾斜朝天、外部施加固定裝置的方式進行安置了。
至於它是怎麼被拉上山的嘛......
簡而言之,驢兄功不可沒。
五噸而已,不重。
其實吧。
類似的裝置在19世紀也出現過,具體時間是1865年。
當時約翰牛皇家學會投入巨資,打造了一個8.9噸重的大型鐵製望遠鏡用於觀測,現在還存在牛津博物館。
雖然皇家學會設計的望遠鏡精度在當時不算最高,但意義卻非同凡響:
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官方組織的星空觀測。
這也代表著英國官方對於科學的某種態度——雖然工業那啥命充斥著血與淚,但至少在科研態度這四個字上,英國皇室還是做的很正確的。
說來也巧。
在同一個時間點,本土同治皇帝也在舉頭望天。
不過他不是在看望遠鏡,而只是在求告鬼神——那年本土爆發霍亂,百姓們自然人心惶惶,只能求助於神佛,意圖以星象定國策。
順帶一提。
同樣是這一年,諾基亞也剛剛成立......
視線再回歸現實。
一切除錯完畢後。
徐雲走到老蘇的身邊,看了眼周圍眾人。
今天在場的除了老蘇外。
王稟哥倆、小趙、老賈等六位數學家、齊格飛、謝老都管以及小李父女都來了——畢竟深夜外出,老李有些不太放心。
另外。
現場還有幾位特殊人物在場:
其中最左側的是一位七十多歲的文官,乃是來自編修院的一位從八品推官。
所謂編修院,指的是宋朝史館所屬的編書機構。
它掌編修國史、會要、實錄、日曆等一眾事宜,不算當權部門,但性質卻很特殊。
今日老蘇所要進行的,乃是這個時空人類史上的第一次望遠鏡觀測,必須要有這麼一位推官在場。
不過比起此人的身份,他的名字可能要更響亮一點:
他叫張懷民。
沒錯。
就是那個張懷民。
他比蘇軾遲四年貶至黃州,但卻要早些官復原職,在去年7月已經回到了汴京。
編修院推官便是他已知的最後一個職位,至此往後便生猝不詳了。
而張懷民的身邊則站著兩位身著青衣的男子。
其中一人約莫四十來歲,五官猶如刀削斧鑿,目光銳利,身材頎長,端的是一位好漢樣貌。
另一位則是須發濃白的魁梧老者,氣勢相對要內斂一些,但左臉的一處刀疤,卻為他平添了幾分凶氣。
從他們的站姿與神色來看,二人大機率都出自軍伍,並且級別不低。
事實上也是如此。
其中那位老者,便是先前提及過的王厚。
幾日前。
在王稟哥倆的努力以及酒精與蒸餾酒的吸引下,徐雲終於和這位軍方大佬搭上了線,透過老蘇的名帖將他請到了現場。
至於另外一位中年人嘛......
則是張叔夜。
也就是《水滸傳》中林沖的原型,北宋末年少有的良心官員之一,歷史上便是他鎮壓了宋江起義。
不過遺憾的是。
按照正常歷史軌跡,張叔夜的下場和王稟類似,同樣相當悲壯。
靖康那年張叔夜兼任南道都總管,金兵逼近汴京,皇室危機。
得知這一訊息後,張叔夜帶著三萬人浴血勤王,乃是靖康之變中唯一支援汴京的大規模建制。
在金兵進一步對京都圍攻後,張叔夜接連四天與金兵大戰,但最終還是無力迴天。
後來宋欽宗駕車出城準備前往金營投降,張叔夜叩馬而諫,被金兵押著準備前往北方金國。
過了界河後的第二天。
張叔夜仰天悲哭,自縊去世,終年六十三歲。
如今的張叔夜乃是海州知州,前些天剛回汴京述職。
又因其祖父張耆與老蘇父親蘇紳是忘年交,便特意前來府上拜會,被徐雲順路給拐到了山上。
來到老蘇身邊後,徐雲朝他拱了拱手,說道:
“老爺,望遠鏡已經除錯完畢,可以開始觀測星空了。”
老蘇聞言,頓時瞳孔微微一縮,連身子都隱隱開始顫抖了起來。
不知為何。
這個無數次仰望過星空的八旬老者,心中竟然罕見的出現了一絲忐忑。
要知道。
哪怕是當年在那個胡辣湯老漢的邊上等待放榜時,他的心緒都沒有如此激動過。
不過畢竟是個當過宰相的人,胸中自有溝壑。
只見半分鐘不到。
老蘇便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恢復了平靜。
隨後他推絕了謝老都管的攙扶,整了整衣袖,一個人緩步走到了望遠鏡邊上。
他先是抬頭看了眼星空,沉默片刻,指著星空中的一輪王越,帶著期待對徐雲道:
“小王,可否先讓老夫看看月亮?”
徐雲鄭重一拱手,點點頭:
“沒問題。”
說完他走到操作檯邊,除錯起了主鏡的尋星光軸,將其鎖定到了月亮所在的區域。
這架望遠鏡的底座可以透過刻度盤轉動,有滾輪和桐油協助,推動起來還是很輕鬆的。
水銀拋物面則是透過另一套系統保證自轉,二者不會出現干擾。
接著徐雲轉動起了尋星鏡上的三個螺絲,將剛才在主鏡中心的影像,儘量的調節到尋星鏡十字絲的中心。
這一步看似簡單,但實際上卻極其需耐心。
十字必須要對準,三個螺絲也都要頂到鏡筒上,哪怕差一絲一毫都不行。
當初某個不願意透露姓名的釣魚佬便因此出過差錯,差點被人吊起來打.......
待兩隻鏡筒光軸平行後。
徐雲轉動腳架,來到了最後的對焦階段。
叮——
哐——
鏘——
輕攏慢捻抹復挑。
徐雲猶如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司機,緩緩的除錯著頭一次出廠的望遠鏡。
一刻鐘後。
徐雲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讓出身位,對老蘇道:
“老爺,幸不辱命。”
老蘇朝他點了點頭,走到了目鏡前,將眼睛貼了上去。
結果片刻不到。
老蘇滿臉駭然的從目鏡上抬起頭,食指顫抖的指向視場:
“小王,那.....那是月亮???”
一旁的小李見狀,連忙湊了上來:
“蘇伯伯,您看到了什麼?”
老蘇沉默片刻,指著目鏡道:
“你自己看看吧,小王已經調好了焦距,直接上眼即可。”
小李看了眼跟到身邊的老李,蹦蹦跳跳的竄到了目鏡邊。
結果與老蘇一樣,剛看了沒有幾眼,小李便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好多坑呀.....”
隨後小趙、老李、老賈、王厚...甚至張懷民都上前看了幾眼。
雖然包括王厚與張叔夜在內,現場的所有人在來之前都已經看過了另一架顯微鏡,對於某些情況多多少少的有些底。
但當他們看到時場內那個灰暗、死寂、滿是坑洞的月亮時,依舊忍不住產生了一股驚駭。
原因無他。
蓋因它是月亮!
眾所周知。
在華夏古代。
由於缺乏足夠豐富的娛樂專案,吟詩作對便成為了一大主流的消遣方式。
而在各種各樣的詩詞中。
月亮,無疑是個相當相當常見的‘龍套’。
無論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
還是‘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亦或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無一不是膾炙人口的名篇佳作。
同時在神話傳說裡。
月亮上也是嫦娥的居所,她偷吃仙丹奔月,養了一堆玉兔,沒事就可以啃麻辣兔頭......
老蘇雖然不相信仙神之說,但對月亮也是抱有一種比較積極的期待的。
結果沒想到......
在望遠鏡中,既不見天狗嫦娥,也不見玉樹星光。
唯一能見到的便是灰色的土壤,以及一大堆坑坑窪窪的痕跡.....
而在他對面。
看著面色駭然的老蘇,徐雲少見的選擇了沉默。
對於第一次接觸星體表明的古人來說,驚駭甚至恐慌、懼怕,都是必然會出現的心理。
地球上第一個觀測月海的伽利略其實也一樣。
在第一次見到月海後,他足足發了兩天燒才接受了這個事實,然後繼續觀察起了環形山。
這是必須要獨立邁過的一道關卡,外力幫助沒多大意義。
早先徐雲已經給老蘇灌輸了不少宇宙有關的知識,如果這樣老蘇都想不通,那就真沒什麼好說的了。
就這樣。
現場忽然陷入了一陣詭異的寂靜,一旁原本正在啃草的驢都安靜了下來,詫異的看著不遠處的兩腳獸。
幾分鐘後。
老蘇先是深吸一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
再次開合時,眸光已然充滿了堅定。
“小王,月亮.....不,或者說月球,雖然與老夫所想差距甚遠,但卻也了了老夫一樁心事,也證明了你所說的‘星球’概念正確無誤.....”
老蘇見說沉默片刻,轉身看向張懷民,說道:
“偓佺,你且如是記下。”
“元符三年八月三日夜,太子太保蘇頌、男...咳咳,門客王林,熙河經略安撫王厚,中侍大夫李格非及其女李清照,以及...簡王趙似,桐嶼先生賈憲等二十三人於汴京城外小蓮子山,藉‘天宮’望遠鏡初窺冰輪。”
“得見......”
“窪地無數,土壤灰白、無水、無人煙,靜若歸墟,其形如卵,乘氣而立.....”
張懷民一一將其記下。
說完這番話,老蘇的表情也隨之一鬆。
接著他忽然想到了什麼,對徐雲道:
“小王,四十餘年前,有客星晨出東方,入夜後仍。亮如晝。
至和元年五月己丑,出天關東南數寸,足足二十餘天方才消末。
時老夫正任同知太常禮院,曾親眼得見客星橫於天穹,一度甚至蓋過了太白。
你可知曉......此星所謂何物?”
徐雲眨了眨眼:
“四十餘年前?”
眼下是公元1100年,四十多年前大概是1055年左右。
而那個時間點嘛.......
確實出現過一次極其壯觀的星象。
也就是......
“生成蟹狀星雲的超新星爆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