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稿並不厚,段少卿一頁頁翻著,越看臉色越沉,等看到最後重重一拍桌几,任由茶杯跳起來再落下,茶水灑了一桌子。
有茶水濺到書稿上,把墨字氤氳成一團黑。
段少卿額角青筋暴起,一雙眼死死盯著辛柚:“青青,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書稿,竟然寫的是一個孤女帶著大筆家財投靠外祖家,最後被外祖家生吞活剝,含恨而亡,家財被吞沒的故事。
雖然故事裡外祖家只是富商,可只要這書從青松書局印製發售,到時候任誰看了都會想到少卿府。
這丫頭是想徹底毀了少卿府的名聲,甚至他的仕途!
辛柚對上段少卿擇人而噬的目光,依然一臉平靜:“我只想拿回寇家家財。”
段少卿拿起書稿在桌几上摔打:“所以你就用這個威脅我,威脅少卿府?”
他氣急敗壞的樣子令辛柚彎唇:“是呀,我確實是用這未發售的書稿換本就屬於青青的家財。舅舅覺得能換嗎?”
“你以為那些流言蜚語就能動搖少卿府?”
辛柚看出段少卿的硬撐,莞爾一笑:“舅舅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翹首以待松齡先生的新書?我是青松書局的東家,什麼事都是我說了算,只要借用松齡先生的名號,再讓印書坊大量印製,不出三日這個故事就會傳遍京城大街小巷。”
段少卿聽著這些絲毫沒留情面的話,氣得發抖:“寇青青,你真是翅膀硬了,怎麼會有你這種狼心狗肺的東西?”
“狼心狗肺?”辛柚只覺荒繆,更為早已香消玉殞,至今尚未入土為安的寇青青感到悲哀。
而此刻,她終於可以替寇青青把這些話說出來:“舅舅忘了青青是如何摔下懸崖的?動手的是你的女兒,指使的是你的妻子,為被休的喬氏打抱不平的是你的另一個女兒。如果不是我命大,與這故事中的女孩兒有何區別?”
段少卿下意識反駁:“喬氏已經被休——”
辛柚冷笑:“舅舅,希望你看清楚,青青跌落山崖後的生死是看運氣,而不是少卿府的這些人高抬貴手!”
很難過,寇青青沒有這樣的好運氣。
以寇青青的身份生活久了,辛柚雖與這個可憐的姑娘不曾相識,卻生出了感情。
她憐惜這個與她容貌相似的女孩兒的遭遇,憤怒這些本該愛護這個女孩兒的親人的醜陋嘴臉。
寇青青再不能開口了,她可以替她說,替她扯下少卿府的遮羞布,替她討回家財,不讓這些噁心東西再扒著寇家財產吸血享受。
辛柚看著段少卿,一字一字道:“所以不是寇青青狼心狗肺,而是你們早已殺死那個單純乖巧,對親人只知孺慕親近的寇青青了。”
她的話擲地有聲,如一顆顆冰珠子重重砸在段少卿心頭,令他生出莫名的寒意。
段少卿從沒有一刻如此清晰認識到:那個柔順沉默的外甥女真的回不來了。
眼前的這個丫頭,心硬如鐵,善於偽裝,根本就是恨著少卿府的!
殺機從心頭一閃而逝。
辛柚笑了:“還忘了告訴舅舅,那日孔公子去了青松書局。”
段少卿沒吭聲,等她說下去。
“孔公子就是昭陽長公主之子,聽說還是位侯爺。孔公子特意說了,等新書發售,他要買一百冊。”
段少卿臉色一下子變了。
尋常人的議論是動搖不了少卿府的根基,可同朝為官的人就不一樣了,往日與他不對付的若以此來生事,他很可能要有麻煩。
而要是昭陽長公主介入,那就更麻煩了。
韓副指揮被免職的事才過去不久,讓許多人知道了昭陽長公主對寇姑娘的維護,段少卿自然也清楚。
他居然還為此感到得意過。
段少卿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子。
他當時真的是無知啊!
“還有——”
辛柚一開口,段少卿手就不自覺一抖。
竟然還有?
他死死盯著雲澹風輕的少女,看她還會說什麼。
“賀大人也說,今上對松齡先生很感興趣。松齡先生出了新書,說不定今上也會看呢。”
段少卿的臉一下子沒了血色,色厲內荏道:“你這是欺君!”
“欺君?舅舅在說什麼?”辛柚一臉茫然。
段少卿抓起書稿:“這書是你寫的,你以松齡先生的名義發售,難道不是欺君?”
辛柚搖搖頭:“舅舅你是不是壓力太大,思緒有些混亂了?青松書局發售新書是面對所有人,又不是說松齡先生專門寫出來給今上一人看,何談欺君?”
段少卿被問得一滯。
“再說,這書為什麼不能是松齡先生寫的?誰能證明是我寫的?少卿府嗎?”
辛柚一連三問,把段少卿問得額頭冒汗,啞口無言。
這丫頭是做了萬全的準備,決心與少卿府撕破臉了。
可讓段少卿心塞的是,這書稿帶來的威脅,他不得不妥協。
至少現在只能妥協,先把這丫頭安撫住。
“好,好。青青啊,舅舅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你和你母親完全不一樣。”
辛柚彎唇:“人都會變的。可能舅舅與外祖母對我娘來說,也和她想的不一樣呢。”
這話中的諷刺如此直白,令段少卿臉色精彩紛呈。
“舅舅想好了麼?”氣氛凝固的一陣安靜後,辛柚輕描澹寫問。
段少卿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我和你去見你外祖母。”
“多謝舅舅幫忙。”辛柚嫣然一笑,把那被摔打出破損的書稿收進盒子裡。
盯著她的動作,段少卿突然道:“青青,舅舅也有一個問題要問你。”
辛柚拿起盒子:“舅舅請說。”
段少卿沉默了一會兒,緊緊盯著她的眼:“你當時鬧著開書局,是不是就想過有今日了?”
那雙冷冷清清的眼睛彎出的弧度:“算是吧。”
她做不到一步看百步,但能因勢利導,困難總有解決的辦法。
她的回答令段少卿心頭一震,臉色更差了:“走吧,去如意堂。”
此時已經過了午歇的時間,老夫人坐在炕上,正享受著婢女捏肩捶腿。
“老夫人,大老爺和表姑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