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繡婉眼睜睜看著他與自己擦肩而過。
半年來為他苦學的洋文,似乎也在這個深秋的寒夜裡,成了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她渾渾噩噩地回到房間,小圓桌上的紅酒燴牛肉和白葡萄酒都涼透了。
他是在宴會上吃過了才回來的,她精心預備的菜餚,在他眼裡大約和她一樣是個笑話。
可她一直在等他,她還沒有吃晚飯。
她坐下來,獨自吃起這些菜飯。
熱過一遍又一遍的紅酒燴牛肉,早就不好吃了。
沈繡婉甚至覺得,牛肉的味道有些苦。
可是牛肉怎麼會苦呢?
沈繡婉不知道。
桌邊的兩支香薰蠟燭還在燃燒,蠟油淌落,燭身上的那一行我愛你的燙金洋文逐漸燒焦扭曲,直到被燭火吞噬殆盡。
今夜,傅金城是在書房睡的。
……
傅允回來的這天,傅公館所有人都在大門口迎接。
等進了大廳,傅銀紅和岑卿如便笑著讓孩子們過去請安。
沈繡婉站在人群裡看。
大房有四個孩子,為首的那對龍鳳胎十二歲了,觀音座下的金童玉女似的,一邊跪在蒲團上磕頭,一邊甜甜地喚傅允“爺爺”,他倆身後跟著的那對兄妹略小一點,只有五六歲。
沈繡婉知道,大嫂因為嫁過來的頭胎便是龍鳳胎,不知道有多討長輩們喜歡,每次和大哥發生爭吵,長輩們都會偏袒大嫂。
輪到二房,薛琴貞笑眯眯的把兩個兒子推出去:“快給爺爺請安!”
七八歲的兩個小子,被薛琴貞養的白胖高壯,乖巧地磕頭請安。
傅允撫須大笑,含飴弄孫的年紀哪有不疼愛孫子孫女的,當即給每個孩子都發了紅包。
兩房的人都請過安了,傅金城才帶著沈繡婉上前請安。
沈繡婉全程低著頭。
大嫂和二嫂都有了孩子,偏她嫁進來快四年還無所出。
縱使公公不怪她,她自己也抬不起頭。
長輩對晚輩的問候無非就是那麼幾種,要麼催著結婚,要麼催著生小孩兒,傅允雖然身居總帥之位,卻也不能免俗。
他長年在外,並不瞭解傅金城和沈繡婉之間的曲折感情,只照例叮囑道:“你們兩個也該加把勁兒了,膝下有個孩子,日子才能過得熱鬧,總是兩個人冷冷清清的算怎麼回事。繡婉,你要管著金城,不許他出去拈花惹草,趕緊跟他生個孩子。”
沈繡婉哪裡敢管傅金城。
便嘴上敷衍地應了好。
熱熱鬧鬧地吃過家宴,傅允輪流把幾個兒子叫去書房說話,午後又有許多名流政客前來探望,一時間家裡又熱鬧起來,連晚宴都排了好幾桌。
這樣的場合是輪不到沈繡婉出面招待客人的,她安安靜靜地待在樓上,她以為傅金城今夜還是會睡書房,於是洗過澡,散著頭髮坐在書案前,繼續看那本童話故事。
她讀到了那篇《灰姑娘》。
一無所有的少女,整天被繼母和姐姐們欺負,髒兮兮的與爐灰為伴,卻在夜裡擁有了漂亮的禮裙和水晶鞋,還擁有一輛華麗的南瓜馬車,她在小動物車伕的幫助下,奔赴城堡去見心愛的王子。
而王子對她一見鍾情。
傅金城推門進來的時候,瞧見穿著潔白絲綢睡衣的少女坐在臺燈底下,手邊擱著一本翻開的大部頭英語字典,正安靜地閱讀書籍。
她白日裡總盤著頭髮,夜裡卻喜歡披散頭髮,看上去比真實年齡要小一些,像一株清幽幽的花骨朵,也像個不諳世事的女學生。
檯燈散開的橘光打落纖長細密的睫羽陰影,許是看到緊張的地方,她琥珀色的瞳孔微微縮小,無意識地抬起食指,蹭了一下白嫩飽滿的臉頰。
他走到她的身後,望向書頁。
午夜的鐘聲即將敲響,一切都將變回原本的模樣,灰姑娘害怕王子看見髒兮兮的自己,連忙提著裙襬逃離城堡。
匆忙之中,她的水晶鞋落在了臺階上。
王子撿到了她的水晶鞋。
沈繡婉大約是看不懂其中幾個單詞,連忙翻開旁邊的字典。
傅金城開口:“她的水晶鞋遺落在了臺階上,被王子撿到。”
沈繡婉猛然回望,正對上一張清冷矜貴的臉。
她忐忑:“金,金城……”
傅金城看著她的書桌。
除了那本童話故事,她還買了很多與英語有關的書籍和字典,也親筆謄抄了不少英語文章。
她沒用鋼筆,她用毛筆寫出來的英文有一種特別的美感。
但許是覺得用毛筆終究不合時宜,他輕輕笑了一下。
沈繡婉愣了愣。
這是她第一次在金城的臉上看見這樣的笑容。
他臂間搭著一件西裝外套,只穿著襯衫的模樣鬆弛而又矜貴,隨著他輕笑,那狹長鋒利的眉眼和薄唇似乎帶上了春風化雨的溫柔,就連金絲眼鏡折射出的光也變得柔和親切,像是融化的冰山。
少女臉頰微紅。
她不好意思的把筆墨紙硯藏進抽屜:“我沒有鋼筆……”
傅金城道:“我書房裡有兩支沒用過的,你明天自己去拿。”
沈繡婉吃驚地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去。
她不安地攥緊那本故事書,不明白金城為什麼突然對她這麼好。
傅金城一手撐在椅背上,低著頭看她。
他眼裡並無笑意,腦海中全是父親給他下達的軍令——
絕不允許洋人在華夏大地建鐵路,一寸都不行。
他自己也是這麼想的。
他頂著衙門裡一大半老派官員的壓力,撐了整整半年,對方見從他這裡無從下手,於是從三天前開始轉向他的頂頭上司金虎,雙方正越過他敲擬合同,準備下個月正式簽署動工檔案。
他必須攔住他們,不惜一切代價。
可是他們的關係已經降到了冰點,無論是約翰還是金虎,這幾天都在刻意迴避他,他們根本沒有坐下來商談的可能。
他伸出手覆在沈繡婉的腦袋上,眼神中若有深意。
沈繡婉渾身一僵。
這樣親暱摸頭的舉動,還是金城頭一回對她做。
她受寵若驚:“金城?”
傅金城看著她:“婉婉,幫我一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