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靜謐,沈繡婉的呼吸有些重。
房門是虛掩著的,隱約可以聽見外面長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沈繡婉知道,是其他人在窺聽他們房裡的動靜。
二嫂諷刺的聲音在走廊盡頭若隱若現:“喲,她還真有本事把三弟叫回家了!不過,我跟你賭一百大洋,沈繡婉今晚搞不定三弟。”
二哥的聲音隨之響起:“賭就賭!我三弟又不是和尚,沈繡婉長得也不醜,夫妻兩個睡一個被窩怎麼了?”
“若像你說的那樣簡單,她怎麼會守三年活寡?”
“……”
沈繡婉垂下頭。
今夜,整座傅公館都在悄悄看著她。
婆母今日在餐桌上的話歷歷在目:“金城是個驕傲的人,你在他跟前不要總是端著架子。你都嫁過來三年了,你大嫂、二嫂都生了,就你肚子還是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便是我不說你,你也該著急才是,人生大事都沒有解決,你怎麼好意思天天拿本書坐在園子裡看?雖說咱們家是新派人家,沒有立姨太太的規矩,但你不生孩子怎麼行?放在古代,三年無所出是要休妻的,你要是再不加把勁,我就給金城安排別的姑娘了。”
沈繡婉閉了閉眼。
腦海中,又浮現出媽從老家給她寄來的家書。
媽在信裡說,她身子不大好,總惦記遠嫁的她,還說傅金城之所以整天不著家,是因為她嫁過來三年肚子還是沒有動靜,招男人嫌棄。
媽說,女人唯有生下子嗣,才能籠絡住男人、才能在公婆家裡站穩腳跟。
媽寄過來的每封家書,都催她趕緊生孩子,還蒐羅了許多催生的偏方和中藥寄過來。
沈繡婉剛到燕京的時候,曾經很盼望媽媽的家書。
可現在每每拿到家書,她都覺得燙手。
媽媽和婆母像是兩座大山,密不透風地緊緊壓住她,壓得她幾乎快要無法呼吸,幼時和爺爺在姑蘇山水間泛舟釣魚的恣意生活早已離她遠去,彷彿她長大以後活著的意義,就是給傅金城生個兒子。
她們那一輩,似乎都是這麼熬過來的。
所以,便要求下一輩也這麼過。
傅公館的妯娌們也以生兒子為榮。
每每聚在一起吃飯,她們都會用故作苦悶卻又暗藏驕傲的口吻,“不經意”地提起自己的孩子有多麼頑皮。
她們對教導孩子、規訓丈夫的話題樂此不疲,在發現她孤零零坐在角落的時候,便開始將話題轉移到她的身上,數落她不會經營婚姻、不會籠絡丈夫的心,再孜孜不倦地告訴她生孩子是多麼美好的事情,又說沒生過孩子的女人是不完整的。
沈繡婉想著這些瑣碎的事,茫然之餘,又生出一些莫名的難過。
傅金城的耐心被消耗殆盡。
他捻滅菸頭:“我睡書房。”
沈繡婉回過神,下意識按住他的手。
她深深凝視傅金城。
這是她嫁的丈夫,是她第一眼就喜歡上的男人。
如果是他的話……
她願意待在傅公館,做一個乖順的妻子。
燈影昏惑。
她在男人的注視下,緩緩解開了旗袍的盤扣。
燈火透過碧綠玻璃罩映照在她的身體上,肌膚凝白明淨如小羊羔,她環著胸口,低下紅透的小臉,像是一朵還未完全盛放的白百合。
清瘦卻又飽滿的身段,像是脆弱卻又飽含生命力的綠芽,她生於江南,在山水之間唸詩長大,那樣乾淨的少女風情,令傅金城想起春日清晨的露珠、冬夜路燈下的初雪。
西洋和東洋的土壤,生不出這般女子。
傅金城眸光幽深,拍了拍自己的腿。
沈繡婉主動而又討好地扶住他的肩膀,併攏雙腿坐到他的腿上。
纖細的睫毛輕顫著,她低著頭,聲音青澀害怕:“金城……”
傅金城托住她的後腦,將少女顫抖的餘音吻進了這個春夜。
從沙發到席夢思大床。
沈繡婉深深陷進暗紅色天鵝絨被子裡,那身肌骨羊脂一樣白嫩通透。
她用雙手乖順地環住傅金城的脖頸,她忍耐著痛苦而又歡愉的體驗,目光模糊地注視天花板懸落的那架暗金色水晶吊燈,腦海中閃過一個個零碎雜亂的片段。
她想,如果她是在姑蘇成親的就好了。
她還小的時候,爺爺花重金弄來一塊頂好的金絲楠木木料,花了整整七年時間,親手為她打造了一架拔步千工架子床。
她舉著在烏篷船上新摘的蓮蓬,坐在架子床上吃,一邊晃悠雙腳,一邊仰頭看爺爺給拔步床雕刻上精美別緻的鏤花紋。
爺爺說,這是為她將來出嫁準備的新床。
可是,燕京好遠啊……
她到底沒能把那架拔步床帶過來。
她有些想念爺爺了。
淚珠順著眼角悄然滾落。
傅金城的呼吸有些重,額角冒出一層細密汗珠,瞧見沈繡婉心不在焉,額角不禁青筋亂跳。
他不悅地扳正她的臉:“你在想什麼?”
沈繡婉回過神,搖頭。
下一瞬,像是月亮驟然墜進深海,眼前只餘白光。
沈繡婉的指甲深深摳進被子,哭得嗓子都啞了。
那是她畢生從未有過的感覺,疼痛卻又歡愉,像是在雲間和地獄反覆徘徊,迷迷糊糊的,她想著也許明天早上婆母就會對她好一點,妯娌也不會再用那樣譏笑又憐憫的目光看著她。
她在傅公館裡的處境,也許會好上一點。
也許,也許她僥倖能懷上金城的孩子,在那些女人提起孩子的時候,起碼不會把她排除在外,那時她或許就能融進她們的圈子了。
最重要的是……
金城終於接納她這個家族安排的妻子,她從女孩兒變成了女人。
風漸漸大了。
窗外傳來樹枝簌簌作響的聲音,許是落了雨,無數吹落的桃花瓣黏膩膩地貼在了彩色玻璃窗上,像是女人弄花妝的帶著淚水的小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