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滿古典浪漫主義色彩的西洋油畫,以紫色和綠色這些冷色調大面積渲染,傅金城被畫中的人物注視,不知怎的,他在這樣一間裝飾華麗的客廳裡竟感受到一絲冰冷和窒息。
他把窒息感歸結於昨夜沒休息好,起身離開了這裡。
下樓的時候,他聽見拐角有人說話。
小翠跺著腳哭罵:“媽,你不是說好了把太太她們沒吃完的那半塊蛋糕留給我嗎?!怎麼被人切走了一塊?!到底是哪個沒長眼的東西偷吃的呀!”
王媽壓著聲音哄她:“我問過了,昨天晚上只有三少奶奶進過廚房,肯定是她偷吃的!鄉下來的丫頭沒吃過好的,又怕別人瞧不起她,白天不好意思多吃,晚上揹著太太她們偷吃呢!”
“怎麼是她呀!”小翠不高興,“真是眼皮子淺,平日裡給的賞錢不及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多也就罷了,還偷吃我的蛋糕,可真討人嫌!三爺趕緊跟她離婚,再把她攆出去才好呢!”
傅金城抬步下樓。
皮鞋的聲音驚動了王媽和小翠,王媽瞧見是他,連忙賠著笑臉湊過來請安:“三爺起得可真早!廚房裡已經預備了早飯,中餐和西餐都有,您今兒想吃什麼?”
傅金城:“我在樓上按鈴,你們沒聽見嗎?”
王媽和小翠心虛。
她們自然是聽見了的,但她們以為是三少奶奶按的鈴,也就沒放在心上。
反正三少奶奶面軟心慈,就算女傭們晚點過去服侍她也不會說什麼,更何況像她那樣不被重視的媳婦,也不會有什麼要緊事。
傅金城掃了她們一眼,一邊扣上袖釦,一邊朝飯廳走去。
倒也明白了昨天早上小翠突然跑到房間裡,叮囑沈繡婉戴那條翡翠項鍊的原因。
……
沈繡婉哭得眼睛紅腫,不好意思去樓下和傅家的人一起吃飯。
她稱病不出,這兩日都是叫人送飯上來的。
給她送飯的丫頭叫做梅香,才來傅家做事,十六七歲的年紀,綁著兩個低低的馬尾,戴了個賽璐璐的髮卡,活潑好動,一張嘴總也停不下來。
她道:“三少奶奶還不知道吧?王媽和小翠被管事辭了,聽說連夜捲鋪蓋坐火車回了老家!”
沈繡婉正吃雞蛋羹,聞言道:“她們犯了什麼錯?”
“這我就不清楚了,好像是惹三爺生氣的緣故。”
沈繡婉捏著湯匙,暗道金城那個人冷情冷麵,連發妻都能說不要就不要,像王媽和小翠那樣的女傭,自然也是說辭掉就辭掉的。
梅香湊到條案上,看攤在上頭的一本書。
她笑道:“二少奶奶她們說,三少奶奶跟她們不一樣,是個讀書人。我想著,三少奶奶的字肯定很漂亮,我想求三少奶奶幫我寫一封信。”
沈繡婉已經吃罷。
她淨面洗手,溫和道:“這也不是什麼難事,我現在就能幫你。”
她在書案上鋪開筆墨紙硯。
梅香在房間裡踱步:“我這封信,是寫給常哥的。”
“常哥是誰?”
“是我媽給我說的結婚物件,以前住我家隔壁,我媽叫我在這裡幹兩年活兒,攢上一筆錢,就回家跟他結婚,等生了孩子再過來伺候。”
原來是未婚夫……
沈繡婉想著,問道:“具體寫些什麼呢?”
梅香苦惱地揪住自己的辮子,冥想片刻,回答道:“您告訴他,我在燕京一切都好,太太和幾位少奶奶對我很好,我吃得好,住得也好,叫他不要擔心我。”
沈繡婉寫完,見她久久不語,不禁問道:“就只有這些嗎?大老遠寄一封信回去,怪不容易的,郵費也得花錢,多寫點吧。”
梅香臉頰爬上紅暈,揪著辮子背轉過身去:“你告訴他,我想他。”
沈繡婉應了聲好。
她寫完,想了想,在信箋末尾添上了一行英文。
梅香湊過來看,指著那行英文問道:“這是洋文嗎?我在雲珠小姐的書上見過。”
沈繡婉解釋道:“‘Iloveyou’,我愛你的意思。”
“不好不好!”梅香頓時鬧了個大紅臉,“這不好!”
“你不喜歡,那我塗掉它。”
“誒!”梅香又羞澀地攔住她,“要不……要不還是就這麼放在信上吧,我也想羅曼蒂克一次。”
沈繡婉笑著應好,細心地幫她將信折進信封。
梅香把信揣進口袋:“大家都說三少奶奶不懂洋文,可我瞧著,您分明是懂的。”
沈繡婉收拾筆墨紙硯,解釋道:“我自學過幾個簡單的詞。”
“那……”梅香好奇,“那您跟三少爺說過那句洋文嗎?您講洋文的時候,我聽著是很好聽的。”
沈繡婉動作一滯。
她學這句洋文,就是為了將來有一天說給金城聽。
可是……
她心酸難過地低下頭去。
金城要跟她離婚,也許她再也沒有機會對他說出這句話。
燕京的百花開到深處,隨著蟬聲聒噪一天勝過一天,炎熱的酷暑悄然而至,小販們一年四季穿過縱橫交錯的衚衕,那一聲聲“磨刀”、“豆汁兒”、“碗糕”的吆喝叫賣聲,催的西風漸緊,也催黃了滿城落葉。
秋天到了。
沈繡婉以為她和金城的婚姻或許已經走到了盡頭,但對方並沒有再提起離婚的事,卻也很少再回傅公館。
與他纏綿的那三個夜晚,像是她做過的一場旖旎的夢。
他們再也沒有那樣親近過。
金城偶爾會回來探望太太,但還沒坐上片刻,二嫂就會迫不及待的給薛棋舒打電話,藉著打麻將三缺一的藉口把她叫過來,給她和金城製造相處的機會。
沈繡婉瞧著,金城對薛棋舒客客氣氣,並沒有那方面的意思。
他對所有心儀他的女子都是如此,既濫情又薄情。
至於劉曼玲,她已經很久不曾聽到過她的訊息,只知道她得罪了金城,她哥哥的電影公司倒閉了,她再也沒有出過唱片,兄妹倆在燕京過得很艱難。
沈繡婉沒有閒著。
她喜歡金城,她仍然想挽救這一段婚姻,她知道金城嫌棄她守舊淺薄,於是她決心改變自己,學一點西方傳來的新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