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衚衕的珍珠咖啡館裡,陳蓉對沈繡婉帶來的繡品讚不絕口。
她慷慨地出價五十塊大洋,買下了這兩幅繡品。
她得意道:“人人都說外國的工藝品好,我瞧著,還是咱們的工藝品更加精妙絕倫。像這樣的刺繡,豈是那些洋人繡得出來的?”
沈繡婉用湯匙攪拌咖啡:“陳姨今天打算去哪兒玩?”
“我請你去隆興戲院聽曲兒,”陳蓉興致盎然,“我在報紙上看了曲目,今天他們的當家花旦要唱《思凡》。”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髮’,”沈繡婉也來了興趣,“正所謂‘男怕夜奔,女怕思凡’,這出戏最是講究,要‘豔而不俗蕩而不淫’,要春心萌動又要含蓄內斂,難唱得很。我在我家鄉那邊,就沒見過幾個唱得好的,今日倒是要跟著陳姨見識見識。”
陳蓉笑了起來,寵溺地點了點沈繡婉的鼻尖:“我跟那些官家太太玩不到一起去,跟你這個晚輩倒像是有說不完的話。阿婉今年多少歲?也該是思凡的年紀了吧?你家裡可有給你相看人家?”
沈繡婉靦腆地低下頭去。
她看著地面五彩斑斕的小方磚,想起金城的叮囑,違心地撒謊道:“我媽還想再留我兩年,因此不曾說人家。”
陳蓉便像是鬆了口氣,白胖的臉上湧出更真切的笑容,起身把鈔票放在桌上結賬:“走,咱們兩個看戲去。”
沈繡婉雖然嫁到燕京三年半,卻並未好好見識過這座城市——
自然,她剛坐火車來的時候,傅爺爺曾叮囑金城領她四處轉轉,可是金城政務繁忙,因此推脫掉了,後來也不曾再提。
她嫁給金城之後,婆母怕她出門丟人現眼,羞於讓她外出見人,恨不能把她藏起來,就更沒出來逛過。
沈繡婉跟著陳蓉進了隆興戲院,才知道古老陳舊的戲院可以建造得這麼金碧輝煌,連吃的茶水點心都價值不菲,那些達官顯貴都待在幽雅私密的包房,甚至還有專人服侍!
聽完了戲,陳蓉又領著她去逛街。
大街上車水馬龍,各種商鋪、洋行、飯店和大廈鱗次櫛比,汽車和黃包車絡繹不絕,入目皆是繁華熙攘,沈繡婉看什麼都新鮮,暗道這裡和她的家鄉到底不一樣,像是另一個先進文明的世界。
尤其是那些穿梭在街面上的電車,她甚至從未坐過,她想像招黃包車那樣抬手招停它們,卻又怕不是這麼上車的,又不知道車票該在哪裡買,又畏懼自己貿貿然舉手招車,恐怕會惹來旁人笑話,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不怪二嫂瞧不起她,她走在這樣的地方,確實像是鄉下姑娘進城。
午飯是在陳家吃的。
陳蓉熱情地邀請她來家裡做客,女傭做了滿滿一大桌菜,全是南方的菜式,她甚至看見了松鼠鱖魚和海棠糕。
她嫁到傅家三年,都沒在飯桌上見過她家鄉的菜。
她忍不住鼻尖一酸。
陳蓉給她夾了一筷子魚,慈藹地叮囑道:“小姑娘背井離鄉不容易,阿婉你要多吃一點,你太瘦了。”
吃完午飯,陳家的小兒子金英柏剛好從學校回來。
陳蓉高高興興地給他們兩個做了介紹,又叫金英柏領著沈繡婉在家裡四處逛逛,語氣很是親暱,大有撮合他們倆的意思。
金英柏穿一身薄呢子學生裝,生得清雋白淨,今年剛上大學,學的是數學。
他比沈繡婉略小兩個月,親切地稱呼沈繡婉為婉姐姐,眉眼間很有一種獨屬於學生的精神氣。
他把沈繡婉領到自己房間,指著一整面牆的報道和獲獎文書:“婉姐姐,你瞧,這些都是我從小到大參加數學比賽拿的獎。”
沈繡婉沒讀過大學。
她好奇道:“數學是不是算賬?將來畢業了,做賬房先生?”
金英柏被她逗笑,但那笑容裡並沒有瞧不起的意思。
他認真地解釋道:“婉姐姐,數學並不是簡單的算賬,達芬奇說,數學是一切自然科學的基礎,比如現在外國熱門的物理學,就需要以數學作為基礎。”
沈繡婉暗道,金城學的就是物理學。
那麼金城的數學,應當也是很厲害的。
她笑道:“那你以後也要出國學物理嗎?”
“不,我爸爸想讓我當一名政客,就像他那樣,所以他不支援我出國深造。”金英柏的情緒有些低落,隨即那雙眼又亮了起來,“但是婉姐姐,我想成為一名飛行員!我常常和朋友們私底下討論,在這樣的時代,或許一名優秀而不怕死的飛行員,要比一名平庸而貪婪的政客更加珍貴。我和我的同窗們時刻留意報紙上的徵召資訊,假使將來有機會,我們是打算拋棄一切投身家國的!”
他的眼睛比星辰還要亮。
那張學生氣的臉上,充滿了對未來堅定的信念。
人常說熱血難涼,沈繡婉想,學生的熱血是最難涼的。
“婉姐姐,”金英柏興奮地拉著沈繡婉來到一面玻璃櫥櫃前,“這是我大哥從國外給我寄回來的禮物,我想,將來有一天,也許我也能駕駛這樣的飛機!”
櫥櫃裡面是一架飛機模型。
製作得精巧絕倫,看得出來主人很愛惜,不僅小心翼翼地擺在玻璃後面,還擦拭得纖塵不染。
沈繡婉柔聲道:“你一定能夠實現願望!”
從陳家回到傅公館,已經是夜裡。
她洗過澡,散著頭髮坐在書案邊,翻開故事集,卻不大看得進。
她的心裡存著一股燥動,彷彿就連她的血液,也被金英柏的朝氣蓬勃所點燃。
她望向沙發上的傅金城,彎著眼睛稱讚道:“陳家的小公子真是厲害,他的數學很好,他和他的父親志向不同,他想當一名飛行員!”
傅金城正在看報紙,頭也不抬:“我是叫你結交陳蓉。”
沈繡婉訕訕,不禁後悔在他面前提起金英柏。
她怎麼能在丈夫面前提起別的男子呢?
也許金城不高興,就是因為她親近了別的男子。
也許他吃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