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我們打回長安去!”
賈詡說出這句話時,段煨正用手指揉捻著鬍鬚。他話音一落,段煨捻鬚的手猛然抖了一下,竟把好些鬍鬚捻斷了。
無風自起驚濤,段煨把手鬆開,頗為驚訝地望了賈詡一眼,他想看透賈詡的心思。但賈詡說完話語後,已經伏拜在地,肢體顯得極為誠懇,看不清他的神情。段煨只好向前扶起賈詡,賈詡再把頭抬起來時,滿是對他的期望與信任,這又讓段煨手足無措起來。
段煨好半天才又鎮靜下來,他既沒有答應,也沒有否決,而是淡淡地問賈詡道:“文和為什麼選我?”
賈詡見他沒有那麼抗拒,心中自覺勝算已有了六成,於是正襟危坐,斬釘截鐵地說道:“只因除去忠明以外,其他人皆不足以成事!”
“哦?西中郎將(牛輔)才是太師的女婿吧!於情於理,不都當是他來坐這個位置嗎?”
賈詡聞言一笑,他知道段煨還未下定決心,便為他細細分析道:“為人先者,須德才兼備。牛輔雖為太師之婿,但一來智術短淺,二來不能容人,唯有一身勇武而已。若是牛輔只有前者,尚有可為,可牛輔不能容人,那就無藥可救了,所以太師在世時,只以牛輔為鬥將,而不以為統帥,便是這個道理。”
段煨沉默少許,他又問道:“即使如此,我才能不如建威將軍,如何能叫人心服呢?”
賈詡對此顯然思慮已久,他很快接上話說:“這更是簡單。建威雖然才能出眾,但到底是燕人出身,若是以他為首,決計不能讓士卒心服。但是讓忠明兄為首,建威素來與兄友善,諸將兵士也無有異議。更重要的是,兄在朝廷內也多有善名,一旦打回長安,只有兄能主持大局!這也正是我特意前來的原因啊!十數萬性命的前途都在兄手掌,還望兄勿要推遲!”
話說到這,段煨顯然也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話來了,但他心中仍是猶豫,於是對賈詡說:“文和,此事太過突然,還是需要從長計議,不如你先在此歇息,宴席上我們邊吃邊談。”
賈詡知道他已經非常動搖了,心中很是高興,當即說:“何止是邊吃邊談,我還要與兄晝談夜談,談上好幾個日夜!”他將右手張開,對著空中猛地一抓,到胸口前手掌已捏成了拳頭,彷彿拳頭裡有什麼了不得事物,他說道:“兄若肯從我計策,別說是渡過此劫,便是成就太師未竟之偉業,也未嘗不可!”
說罷,他對段煨又是一拜,便跟著領路的蒼頭出去了。未久,段煨便聽見一陣鼾聲,原來賈詡疲乏得狠了,一上榻便昏沉睡去了,連寒衾也沒蓋一件。等蒼頭關上門後,院房內才又清淨下來。
房中已沒有了他人,段煨卻絲毫不動,他靜靜地坐在主席上,看著院外土地上的陽光,心中已完全冷靜下來。…
賈詡確實說動了他,但最後一段鼓舞的話,卻也是畫蛇添足了。若是李傕郭汜等人聽到,或許會感到熱血上湧,但對段煨而言,只會讓他感到恐懼。他沒有這麼大的野心,因為他一直深信:社稷非凡人能掌控。古時賢良如周公尚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掌權如霍光亦在死後滅族,更別提世祖開國以來的歷代大將軍,自己雖有些許才能,但卻不能說超過太師,而他想到太師的下場,一瞬間渾身發冷,說什麼也不敢答應賈詡了。
段煨所求的也不過是活命,若是聽從了賈詡的勸告,眼前的災禍或許能夠免去,在以後卻又平添了許多災禍。賈詡此時還能坦然入睡,可一旦應允了他,段煨以後還能有幾夜安眠呢?
到了夜裡,賈詡休憩起來,他換了一身衣裳,清洗一番便去赴宴。
段煨的宴席比較簡樸,就是點尋常的醬菜與胡餅,再有半碗羊肉。此時天氣溼熱,兩人雖說平常交情不深,但也是共同征戰了近十載的同袍,也都沒有什麼架子,都解開衣襟敞著胸膛飲食。
飲食間,賈詡自覺此前表態已然足夠,乾脆說起自己對戰事的規劃:“如今王允雖說重掌三輔,但人心已然背離,麾下能用的軍力雖說已有四萬餘眾,但真正能戰的,都是當年雖呂布轉投的並人罷了,也就六千餘眾。這些年曆經戰事,又損失了千餘人。我們只要殲滅其眾,餘者皆不足憂慮。”
段煨雖說心中已下定決心,但到底是軍人,揮斥戰事已是習慣,賈詡此時分析局勢,他頗為贊同,隨即就談起戰事的困難:“可是他們到底掌有西京,又握有糧食輜重,呂布若是見我軍勢大,乾脆守城不出,又能為之奈何呢?”他沒有說雙方久戰不定的後果,但兩人都明白,內無大義,外有群敵,潰敗不過是早晚之事,是故不戰則已,戰必以速。
賈詡笑道:“因此當示敵以弱。”
“我軍眾而敵寡,想示敵以弱,未免太勉強了。”
“非也非也。”見段煨一時沒有想明白,賈詡也不賣關子,他點明道:“太師已死,天下震怖,無論怎麼說,在聲勢上我軍早就是弱勢了。只要我等散佈出軍心不定,士眾逃亡的訊息,再上書乞赦。他們怎麼會不信呢?”
段煨倒未想到這層,賈詡這一說,他就通透了,一陣冷汗涔涔而下,他向賈詡看過去,見他淡然自若,自己心中卻是恐慌不已:此人對人心的把握已入化境,簡直如同水漫金山般無孔不入。他自然推演道:“到這時,再匯聚全軍中精甲鐵騎,假作老弱疲累之兵,以數千孤軍上前,朝廷若要速戰速決,必盡派呂布麾下精卒,以求全勝。這便是全勝的時機了!”
“然也!”賈詡身子微微向前傾,問段煨道:“以段兄之見,此策有幾成勝算?”…
段煨苦笑著答說:“若是我在朝廷,文和已經在把玩我的腦袋了。”
賈詡哈哈大笑,他後仰回去,臉上隨即露出輕鬆的神態,自謙說:“雕蟲小技而已,段兄過獎了。”他此時也覺得鋪墊已到,段煨必然不會拒絕自己,便開口問道:“時間緊急,不知段君以為,何時召集同僚為上?”言下之意,是預設段煨已參與舉事了。
段煨聞言,知道已經到了攤牌的時候,他斟酌著言語,緩緩說道:“文和所言甚善,但兵者,國之兇器,若不能為,還是以不為為上。以我所見,還有一條退路,還可以不啟干戈,化解劫難。”
賈詡的笑容停住了,如湖面的漣漪般慢慢化去,轉換成平靜的神情,他飲下一杯薄酒,做出傾聽的姿態道:“願聞其詳。”
“王允雖有殺人之心,但他畢竟只是臣子,沒有太師那般的權位。他身為司徒,只能驅使三輔官吏,政令不過霸陵。而在朝中,王允也不能力排眾議,以文和所言,他只能擱置其事,以拖待變,這便是我等的機會。”
“什麼機會?”
“議和的機會!”
賈詡的嘴角微微抖動,很快又剋制住了,他淡淡地說:“可他視我等如仇寇,恐怕不會給我們這個機會吧。”
“不會給我們機會,我們可以找一個人,讓他不得不給我們機會。”
“誰?”
“幷州牧陳庭堅。”
賈詡聞言霍然站起,他看向段煨,語氣卻愈發平和了:“忠明兄,朝廷與幷州連戰兩載,也不知戰死了多少同袍義士,你今日畏懼王允,卻說要引陳庭堅入朝,未免也太讓人心寒了。”
段煨心中早已打定主意,已不會再動搖,他笑道:“若是為了千萬將士活命,忍一時之屈,卻也不算什麼。陳庭堅與劉玄德皆是守信之人,我們只要以自保為由,引其聯合入朝,王允又能奈何?”
兩人對峙片刻,賈詡又坐下來,緩緩道:“陳庭堅素來與段兄友善,段兄才敢這般想吧。看來此次禍事,段兄是打算拋棄軍眾,獨善其身了。”
段煨這時候倒沒有反駁,他自己原本就與陳沖友善,幾次交戰下來,他除去跟隨皇甫嵩時,便一直在弘農駐紮,手中並無多少並人的血債,自然可以投靠幷州。但上郡、河東的牛輔、徐榮部,以及在關東征戰的李傕、郭汜部,顯然都不願也不敢投靠。如此說來,他確實是如賈詡所說一般,只謀自身不慮同袍了。
到這時,賈詡又問道:“段兄打算何時北上?地下有靈,我們又同袍一場,但願不要太師一死,我等便兵戎相見,令死者心寒吧。”
段煨心中一凜,也不免覺得自己無情,便對賈詡承諾道:“我即使不為大事,也不敢令親者痛,仇者快,既然大家各有打算,那就各走各路吧。今日之事,我不會說與他人,也希望文和聯絡諸位時,不要怪罪於我。”
用膳到此時,兩人都有些索然無味了。
賈詡最後提出一事,弘農的涼人雖屬段煨統領,但他要想改換門庭,恐也不能盡得人心,為免以後軍中衝突,乾脆將此事公之於眾,大家各奔前程,段煨思慮片刻,也贊同此議。
次日,段煨召集軍中軍官,細說自己規劃,願意隨他投靠幷州的站在右邊,願意隨賈詡反攻的站在左邊,結果是左四右六。
到傍晚,賈詡將斗笠戴在頭上,領著跟隨他的軍官們,向段煨齊聲告別,隨後他們匆匆上馬,去集結自己手下計程車卒,他們將趕緊走山路小道,翻越熊耳山南下南陽,去與李傕郭汜匯和。
按常理,雖說兩人分道揚鑣,段煨還是應該送賈詡等人至城門處。但他卻直接回到院裡,重新修起坐騎的馬掌。
老掌被蹄刀剃得乾淨時,他心中的憤懣已然消散。這讓他悠悠起身,觀賞四周。夜幕低垂,明月已經照下來了,把尚熾的熱風溫度緩緩沁涼,其中的蟬聲令人煩悶,閉上眼,段煨想起隴阪放牧的幼年時光,不禁悲嘆道:“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隴頭流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