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多災多難的中平五年,中平六年的大漢局勢忽而煥然一新,護匈奴中郎將劉備在桑乾的戰敗似乎是一個命運的轉折點,此戰過後,九州各地報捷的牒報如雪花般飛往雒陽:
一月,涼州叛軍圍攻陳倉不利,準備撤圍回軍;二月,左將軍皇甫嵩追擊涼州叛軍,大獲全勝,斬首高達萬餘級,涼州叛軍退保高平,朝廷盡復雍地;三月,幽州牧劉虞以仁德安撫鮮卑烏桓,重金求購張純首級,張純為門客王政所殺,幽州叛軍就此覆滅。
但這無益於天子的病情。四月初五,就在劉備起兵晉陽,西行戡亂之際,天子寒病日篤入骨,整天昏迷在嘉德殿間,來自遼西的暖床宮女都不禁對御醫抱怨說:天子手足冷過遼澤浮冰。但太醫對此也束手無策,只能每日開些許補藥吊住天子一絲生息。
蹇碩整日侍立在天子榻前,服侍天子更換衣物,清洗身軀,眼見得天子一日日消瘦下去。初四時天子還能坐起身,和蹇碩談笑兩個時辰,到得初十,天子只能清醒兩刻,用眼神注視蹇碩片刻,連說話的氣力也無了。
四月初十晌午,董太后攜皇子劉協前來探望,她側坐在床榻邊,一手握著天子的手掌,一手摸著天子凸出的顴骨,不禁暗自垂淚,對蹇碩埋怨說:“怎能讓陛下變成這幅模樣!”蹇碩不敢回答,而一旁的劉協將他拉開,低聲問他說:“父皇的藥用過了嗎?”蹇碩答說還有兩刻才煎好。
皇子便走出殿外,兩刻後蹇碩再看見他時,這年方九歲的皇子用溼布裹了手,抱了一尺高的藥罐踏階進殿,趙忠張讓兩個老常侍跟在他身後,面色也倉皇,手臂如同幾條巢邊的枯枝架在他身前,口中連連說:“藥罐重,還是讓老奴來,老奴來。”
劉協走至床榻,將藥罐置於床案前,用大勺將藥汁盛入漆碗內,又問蹇碩說:“太醫可有說飲藥幾許?”蹇碩回說:“一次飲藥半碗即可。”劉協得知後,自己又飲藥試溫,再在董太后懷中為天子喂藥,常侍們見皇子眼中含淚,想起天子對自己的照顧,也俱心感慼慼。
在殿中坐了半個時辰,太后給蹇碩留下一包醒神的香囊,又攜劉協離去。但事不趕巧,太后出殿時正撞上皇后的隊伍,皇后身穿紅黃鳳紋繞領曲裾裙,髮結金綴參鸞髻,臉貼花黃,唇施蠟脂,顯得花枝招展,貴氣逼人。
皇后一手拉著皇子劉辯,身後跟著七八名常侍,十來名宮女。兩人甫一相見,便面生寒霜,太后逼視皇后,皇后則側過嬌容,面露不虞神色。但好在兩名貴人都遵守大禮,話不投機,也不會做潑婦狀,兩人僵持片刻,便各自背道離去,渾沒注意兩位皇子相會時,已用眼神手勢悄聲約好:來日泛舟於濯龍園。
待皇后一行人踏入嘉德殿,蹇碩慌忙向皇后請安。皇后斜眼看蹇碩一眼,對他不置一言,自己牽著皇子走入偏殿,反坐在殿內主席上,讓諸位常侍進來答話。她先叉腰問張讓:“陛下的病情可有好轉?”
這位被天子稱為“張常侍是我父”的常侍領袖低下頭顱,涕泣連連:“薛太醫已有明言,陛下魂危魄淺,恐怕難撐五日。”說罷,張讓以袖搵淚,話語哽噎,引得四周常侍思慮及自己未來前途,不由揮淚成雨。
皇后聽得一陣心煩意亂,連連拍案令眾常侍沉默下來,只有懷中皇子被母后握得痛撥出聲。她不滿地鬆開手,輕拍劉辯的背脊,隨後又看向階下的老宦官們,他們低眉順耳的模樣令皇后松下柳眉。但她看見蹇碩的魁梧身形,出口的清脆聲韻不禁擰著飛下來:“陛下近幾日有無立儲旨意?”
蹇碩低首回說:“殿下應當知曉,陛下這幾日手足僵硬,口不能言,並未下過什麼旨意。”皇后鬆下一口氣,強作悲慼態道:“若陛下御極,孤兒寡母將為之奈何?”隨即掩面拉著劉辯匆匆離開大殿,其餘常侍也風也似的追侍上去,只有蹇碩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他深深太息,魁梧的身形佝僂在桌案前,收拾著桌案間的藥具,藥罐尚有餘溫。
夜裡,蹇碩又為天子飲下藥汁,為天子換上一床新制寒衾。寒衾用料是南陽精棉紡織的絲被,繡畫是舞陰名家所繡的兩面龍鳳共舞像,三名宮女脫盡衣物入身衾中,一女橫躺將天子雙足置於小腹,兩女則側臥榻中,擁住天子雙臂,初夏中以體溫為天子取暖。蹇碩見安置完畢,披上一件長袍,趴在殿下的桌案上,未久便沉沉睡去。
到寅時,蹇碩冥冥間聽到有人呼喚自己,他一個激靈,從桌案上摔下來,瞬時從夢中驚醒。蹇碩勉力爬起身,撿起散亂在地的長袍,茫然環顧四周,望見床榻間天子口嘴微張,正對著他微微搖晃下頜。
蹇常侍快步走到榻前,側耳天子身前,良久才聽見一個“水”字。蹇碩忙從桌案上取了蜜水,為天子滿斟玉盞中,再遞到天子嘴邊,天子一口飲盡,蹇碩非常高興,又要為天子再倒一杯,天子卻搖首拒絕,虛弱又清晰地吐字說:“不用了,讓她們都退下吧。”
稍稍遲疑,但蹇碩還是喚醒三名宮女,讓她們拾了衣物匆匆去偏殿,又讓殿口侍衛關上諸門,這才回到天子面前,天子斜臉望著他,面色蒼白,目光卻炯炯有神,他以一種洞察世事的平靜語氣,開口對他說:“蹇碩,我要死啦!”
蹇碩剛要開口,就又被天子打斷說:“這些日子,我都在做噩夢,我夢見先帝,夢見宋綺,還夢見段熲,到處都是厲鬼,他們都索我的命哩!但我最後夢見你了,你身騎一匹五明驥,率領西園八校把我救出來了呢!然後我就醒了。”
蹇碩涕淚笑說:“既然如此,陛下應當長命百歲才是,老奴必殞首以保陛下長安。”
天子搖首說:“蹇碩,死就是死,高祖這般的神人,亦死於床榻之間,我知曉我要死啦,你攔不住的。”他哆嗦著從寒衾中伸出左手,蹇碩忙雙手握住,天子的寒意令他周身凜然。
但他還是履行自己的職責,向天子彙報這幾日宮中的變化,太后皇后的言行,兩位皇子的表現。但天子明顯的在想其他事情而沒有聽他彙報,等到蹇碩說完,天子開始說話,言語內容出人意料:他說他本想過幾年諸亂皆平,他便解散軍隊、降低稅賦、讓人民過上好日子……等到劉協稍大,他便將國家大事交予他,自己回到河間老家,和常侍們牽黃擎蒼,泛舟遠遊……
“時辰已到,時辰已到。”天子用這種詠歎的語氣結束這個話題,對蹇碩說:“我留下這一團亂麻,蹇碩你不要怨我。做皇帝是個苦差事,只有劉協能擔下,你要盡力幫他繼承皇位,劉辯不是棟樑材料,吃不下這苦。”
這便是遺詔了,蹇碩流淚叩首,天子聲音也衰微下來,他低聲說:“若你朝中無援,可為援者有蓋勳、劉虞、董重……”他在最後說不出話,只能用手指在蹇碩手中草草寫下劉備、陳沖、皇甫嵩幾人名字。
蹇碩低首感受,片刻後,他發覺指尖失了氣力,抬首看,天子雙目微睜,眼神渙散,已然氣盡了。
此時天色未明,殿中刮過一陣清風,將榻前的幾枚蠟燭都吹滅了,蹇碩站起身,為天子掖好衾衣,再將熄滅蠟燭點起,撫摸桌案上天子所用事物,不勝悲慟。等他平息情緒,蹇碩開啟殿門,叫過守門的侍衛,讓他去給大將軍何進傳信,說天子御極,有遺詔相傳。
傳信以後,他離開嘉德殿,隻身前往白虎門,聯絡在此值夜的驃騎將軍領衛尉事董重。董重年過四十,精力已大不如前,熬到丑時便在側門內修築的小房休憩,蹇碩將他叫醒,將天子御極之事盡皆相告於董重。
董重得知天子駕崩,不由大為驚嚇,問蹇碩道:“蹇公欲以何為?”蹇碩叩擊房門,對董重述說道理:“陛下屬意董侯,令老奴扶保其登基大寶,只是何進高居大將軍之位,掌握天下郡兵,又有袁隗、盧植、許相襄助,若其要強立史侯為帝,董君可有良謀?”
此言如同震雷之聲,董重驚慌失措站起身,握住蹇碩雙手又行跪禮,對其連聲道:“我能有何良謀,蹇公素來多智,即來此尋我,必有良策教我!”
見董重如此失態,蹇碩大為失望,但他仍啦他起身,對他說道:“將軍何必如此?將軍為太后之侄,執掌宮內省外四千衛官,而蹇碩身領少府之職,可命令省內五百宦官,又可遙控西園兩千禁軍,只要將軍與我同心同德,則宮省內外,盡在你我掌握。
碩已傳命何進,偽稱有遺詔相宣,只要何進來此,將軍再調遣心腹,設伏於白虎門前。待何進那屠夫行至宮前,將軍正可令心腹亂箭射殺之!一旦功成,黨人群龍無首,便可由將軍主持大局,到那時,將軍可先以太后旨意安撫諸公,再以太后親族宰執朝政,名實相得大事如何不成?”
聽到最後,董重連連頷首喜笑顏開,又對蹇碩說道:“若能如此,則大功皆屬蹇公!”
蹇碩鬆開他手,想到兩月前陳沖所言,心中不覺愴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