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三年元月,天氣仍舊寒冷無比,車騎將軍皇甫嵩從未央宮開完朝會,他見天色不早,自己又在宮中待了多日,便向尚書檯告辭離宮。時值黃昏,他帶著八名甲士護衛,乘坐牛車出了太常街,向北繞道到橫貫馳道之北,先到市集裡買了七隻母雞,而後又向西行往家走。
雪後初晴,長安的道路上到處都是雪,城中的居民剛掃出來一條可供車通行的道路。由於雪水太多,掃出的道路也僅供兩車通行,彎彎曲曲地通向直城門,而在直城門往東約八十步,便是車騎將軍的府邸了。
皇甫嵩所在的府邸並不大,是一出三進的宅院,基本還在一片皚皚白雪的包裹之中,僅有幾條稀稀拉拉的腳印點綴其上,四周空無一人。為了防雪,皇甫嵩與甲士都是穿著鹿皮靴子,一路嘎吱地踏過雪地,到了府門前,蒼頭開啟門,皇甫嵩便讓護衛們跟蒼頭去烤火,又讓蒼頭把雞燉了,今晚府中喝些雞湯了事,而後他才到正堂的皮毯前,脫下靴子,摘下佩刀,由妻子換了套羊絨長袍,自己便往書房走。
書房裡地上生了盆炭火取暖,獨子皇甫堅壽正著一身粗布衣裳,一臉倦容地在火盆邊持卷讀書,侄子皇甫酈則在書案前蘸墨揮毫,神情極為認真。天氣晴朗無風,窗格都開啟了,可以遠眺外面火色的煙雲。
皇甫嵩走進來,兩人都起來向他行禮,皇甫嵩看皇甫堅壽手中拿的書,卻是本《莊子》,再看皇甫酈抄寫的文字,原來是張衡的《歸田賦》。皇甫嵩見狀,對他們訓誡說:“你們有時間在這裡雲遊物外,不妨先帶人出去,把門口的雪掃一掃,我回來時,沿路只有我府上未清積雪,恐怕鄰坊左右都會詬病我家家教啊!”
孰料皇甫酈卻說:“叔父見諒,這是我的主意。”原來皇甫嵩自知自己風頭過省,這一年都在韜光養晦,不止自己深居簡出,連兒子皇甫堅壽與侄子皇甫酈,都辭去了朝中的官位,賦閒在家裡。
但他到底身居高位,前來試圖攀交之人還是絡繹不止,只是皇甫嵩態度堅決,這才讓來得人少了些,到了新春時分,又有些人到府上送禮,皇甫酈乾脆就沒有掃雪,以表明不迎客的態度。效果自然好得出奇,除去親家射家還來拜了個早年,倒再沒人上門過。
皇甫嵩聽皇甫酈說完,沉默良久,然後才感嘆說:“你想的沒錯,但是為人處事不必如此生硬,我所做是為防董卓猜疑,而不是不近人情。”
皇甫酈對叔父所為頗為不滿,頂了一句說:“大人身居如此位置,哪裡能防得了猜忌呢?”皇甫嵩知他厭惡現狀,只做沒聽到,又問皇甫堅壽,射家送來何等禮物,得知是百石米糧,皇甫嵩便安排說:“我們家中人也不多,米糧光我俸祿便綽綽有餘了,你們乾脆這兩日運到城外去,搭一個粥棚施粥,不要說打我們家的旗號。”…
皇甫堅壽應了一聲,便放下書本,換上皮靴,與皇甫酈一起出了門,皇甫嵩看他們遠去的背影,又是不禁嘆氣,他知道自己的位置給後輩們帶來了巨大的壓力,但卻沒有任何辦法,身處亂世,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
他在炭火旁坐了片刻,隨手拿起兒子的書卷,正翻到《秋水》裡莊子與惠子就游魚之樂辯論同知之情,心想,若人真能知曉他人之樂,也便能知曉他人之苦了,自己也不知有多少的苦水想要傾倒啊,他想了片刻,忽然念起自己已經出嫁的女兒阿咒,這才想起還沒有給親家回禮,這才去找妻子,商量著送些絹帛過去,給女兒也置辦些首飾,問她最近過得怎樣。
過了一會,家中的飯食熟了,皇甫一家八人聚在一起用晚膳,這時候忽然有蒼頭來稟告說:“大人,王司徒來拜賀了。”皇甫嵩聞言一驚,立馬問道:“司徒帶來了幾個人來?”
“有七個人,除了司徒大人,其餘的都是些年輕人,應當都是族中的晚輩。”
皇甫嵩鬆了一口氣,他身為車騎,王允身為司徒,俱是朝中舉足輕重的角色,不知有多少人眼裡看著,若是王允一人來密見,皇甫嵩當即會嚴詞拒絕,可如今王允能帶族中子弟前來,想必不會說些見不得人的話來,他若拒之門外,反倒顯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於是他披了件羊皮披風,領著府中男子到府門前迎接王允,王允穿著一身灰色的長襖,正轉首訓誡著身後的後輩說:“車騎乃是國家棟梁,輔國良臣,你們隨我前來,要嚴守禮節,可不要丟了太原王氏的體統。”
他轉首看見皇甫嵩過來,原本嚴厲的面孔馬上改成笑容,說:“義真,新春叨擾,還莫要見怪。”
谷皇甫嵩口稱“哪裡哪裡”,很快把他們帶到屋內取暖,兩人寒暄一番,王允見屋內桌上還擺著飯菜,不由笑道:“是我來得不趕巧了。”見其中多是些素菜,最奢侈的也不過一碗雞湯,他很快又感嘆說:“車騎有祿萬石,飲用卻如此簡樸,實在是我等楷模。”
皇甫嵩笑道:“比起懸魚的羊太守,我還差得遠呢!”兩人都笑了起來,而後王允為皇甫嵩一一介紹自己的子弟,分別是其子王景、王定,兄子王晨、王休,還有族中後起才俊王宏、王懿。他們一一向皇甫嵩問候,獻上賀歲的禮品,禮物都不貴重,但顯然都是精心挑選過的,如王景獻的是一罐藥膏,據說是前年從南陽名醫張仲景手上討得的,對箭簇之傷頗有奇效。皇甫嵩常年身冒箭雨,自然留下不少傷痕,一到雨季便抽筋發痛,他見之非常高興,但也深知自己與王允無這般深厚交情,不由對王允道:“子師,這我哪裡消受得起呢?”
王允笑著道:“義真馬上又要受到重用,我送些禮物又算如何?”…
這話讓皇甫嵩莫名其妙,他不由得奇道:“我今日才從宮中回家,怎麼沒聽到訊息?”
王允眨了兩下眼,慢慢說:“你走時,太師剛好來問我,說徐榮不日將回京受賞,但戰事卻不能放下,他打算另行組織東征南陽一事,但去年廣成一戰他對荊人戰力印象深刻,不知當選取何人為將,我們私下商議,都覺得這是大好時機,當即向太師舉薦你主辦此事,太師也覺得好,估計不日天子就將下達詔令了!”
王允話一說完,皇甫嵩的臉色當場就變了,渾身一陣發冷,特別是聽到“我們私下商議”“天子就將下達詔令”這兩句,頭髮都要立起來了。但他從未將王允說他反董一事告之家人,皇甫酈等人聞之,反而非常高興,都當場恭賀於他。他只能勉強笑道:“子師高看我了,所謂戰事成敗,在廟算不在臨戰,在軍卒不在將領,在士氣不在詭計,我雖略有薄名,此三者皆不能由我,豈敢言勝?明日我就去稟告太師,讓他另選將帥罷。”
這段話說完,王允顏色也變了,他問道:“事關大業,車騎當真不去?”
皇甫嵩微微頷首,其餘後輩也聽出不對,但其中有何緣由,他們也不知曉,只能迷糊中裝作無事發生,餘下的時刻,大家都心不在焉,只能草草結束宴談。王允臨走前又小聲對皇甫嵩說:“軍中我等多有人手,若車騎一去,漢室必興,還望車騎多加考慮。”
皇甫嵩一個字也沒有說,他心裡只是想,世事變遷,人物兩非,莫說是奢求知己,便是與一個人暢快談話的時光,自己也不剩多少了。等王允走後,皇甫酈又來找他,口中說:“大人,天下倒懸,能安危定傾者,唯大人與董卓耳。如今難得有自由之日,還正可平復社稷,怎麼反而瞻前顧後了?”
皇甫嵩已是滿頭冷汗,當即斥責侄子說道:“如今天下分崩已成定局,豈能指望殺一人而平天下呢?當今好亂樂禍者不可勝數,我若為此事,將為其群起而攻之,難得善終。不如蜷縮於一城之內,任他們去爭罷!”說到最後,他渾身無力,揮揮手說:“你這些話,不要再說與他人聽。”
次日乃是大朝會,而建威將軍徐榮果真從上郡返回長安敘職,太師董卓問徐榮幷州形勢如何,留多少軍隊能夠戍守,徐榮答說:“上郡與劉陳勢成水火,不必擔憂,蒲坂、汾陰兩城又增築外城,只需萬人便能堅守。”
於是董卓沉吟片刻,在朝會上說出打算,他計劃從徐榮軍團抽調四萬人,又從弘農處抽調兩萬人,組成新軍團自武關東出攻略南陽,說到軍團主帥,他當真望向皇甫嵩,問他道:“我打算以義真為帥,不知義真意見如何?”
眾人的目光都看過來,皇甫嵩心中一凜,暗自看向司徒王允,王允面色如常,他只好為難推辭說:“稟太師,戰事生死之處,乃是使兵將相知,上下一體,而嵩久離行伍,實不能任此職。”
董卓“喔”了一聲,也不強求,轉而提拔圜水之戰中表現出色的李傕郭汜為郎將,讓他二人各擁兵三萬,南下配合作戰。但散會之後,皇甫嵩分明感覺到,涼人上下,都對自己有所疏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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