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敝山,九幽城。
此處是位於仙雲境和瑤山的中心虛界,綿延萬里的猩紅山脈分裂大洲,有異火阻擋,凡人難越;至於那些臨仙客,更不敢貿然踏入魔族地界。
巍巍宮城矗立在九幽最高處。
寧隨淵魔龍所化,一向奢靡,整座宮殿用的都是從仙族那頭搶來的玉石構築,金碧熒煌,幾近瑰瑋。
他身姿懶散地窩在主殿王座,神態隨和,又像在等著什麼。
駐守在殿內的兵卒如數遣散,跟前僅立了成風一人,這讓偌大空冷的大殿愈顯得寂寂。
“翠瓏說,她還要些時候醒。”沉默良久,成風終是按捺不住,“帝君欲如何處置?”
寧隨淵手上把玩著一顆猩紅剔透的朱玉扳指,面對成風疑惑,並未給出任何回答。
[阿隨。]
耳畔猛然流躍起少女暈厥前的低喚,還有那無端讓他覺得熟悉的眼神。
寧隨淵指尖生生頓住,“成風,神器可會換主?”
成風不作停頓,“若是尋常神器,滴血自可換主;若是上古十二神器,一生只認一主。”
寧隨淵若有所思。
他並不愚鈍,不會僅從一個熟稔的稱呼和眼神就斷定那就是蘇映微。
猶記十七年前,為阻止他和賀觀瀾廝殺,蘇映微以身擋在劍前。
——身死消殞,便連一抹殘魂都沒有留下。
寧隨淵從她離去至今,更是從未放棄過尋找。
這些年間,為討得餘生富貴,前來假冒的人不在少數。
寧隨淵生來就是乖戾囂張的主兒,那些冒名頂替者不是被他殺了,便是丟進了蛇骨獄自生自滅。
直至遇見扶熒。
他清晰看到她額心前,一閃即隱的金色神鈿,那流雲紋路是隻有神器之主才有的印記。
蘇映微在世時,曾有一盞決明燈。
上古十二器,當屬決明燈最為特殊,它渡往生;擋百厄,是旁人寤寐求之的寶器。
傳言上古神器一生僅認一主,若主人魂死消亡;神器也會跟之破裂。
怪就怪哉,那女子身上雖有決明燈印;卻並沒有蘇映微的魂息,哪怕微末,簡直就是毫無息連的兩個人。
或者說,她根本不是蘇映微,只是利用一些手段,繼承了決明燈的神力。
和先前無數個頂替者一樣,繼續假裝成蘇映微,從他這裡騙取繁榮富貴。
——凡人愚蠢又貪心,總抱有一絲僥倖,認為可以欺瞞得過他。
“去滄瀾宮。”
寧隨淵收起扳指,拂袖起身,大步流星行至滄瀾宮。
碧宮之內,有兩名婢女一左一右悉心看守著。
隨著寧隨淵身影出現,二人齊齊行禮:“參見帝君。”
寧隨淵:“她如何了?”
翠瓏低著頭:“早些醫師來了趟,稱小姐受到驚嚇,並無大礙,待養過神自然會醒。”
寧隨淵抬手讓兩婢退下,放輕步伐來到扶熒榻前。
他只是安靜在她旁邊站著,長睫低垂,身旁的燭火勾籠著眉眼,神情淡淡,品不出心底思緒。
扶熒長得和蘇映微僅有三分相似,打眼過去會覺得像,細看卻各有不同。
她的五官不甚清媚,是乾淨的,柔和的,如春柳那般毫無攻擊性。
蘇映微則不同。
她不拘泥世間,整個人都是自由灑脫的,更不會畏懼寧隨淵的身份,每次見面,都會跟在他屁股後面,“阿隨阿隨”地叫著。
想到蘇映微,寧隨淵眸色漸淡。
他陡然伸手,掌心探至扶熒額前,肌膚之間並無接觸,只是虛虛抵在上方,一絲淺淡微弱的氣息從指尖沒入她的身體。
額心跟著一亮,淡金色的雲紋一閃而過。
是決明燈的神印。
讓寧隨淵失望的是,除了神印,並未感知到蘇映微的魂息。
六道之中,若非是魂飛魄散;不然即便是重入輪迴,魂魄也不會是任何變化。
可無魂之人,又談何輪迴?
寧隨淵搖搖頭,失望離去。
**
扶熒一開始的確是在裝暈,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真的暈睡過去的。
睡夢中,扶熒恍恍惚惚回到了兒時。
她生下來的第十個月,孃親病逝,之後,阿爹自學起醫術。
沈應舟是扶熒替父上山採藥時撿到的。
那時候她不過六歲,至於沈應舟,渾身髒兮兮地滾在灌木叢裡,衣衫襤褸,滿身傷痕,頭髮鳥窩似的裹在腦袋上,根本看不出是人還是鬼。
想起阿爹的叮囑,她鬼使神差將他抱進竹簍,一路拉著回去。
阿爹說他中了重明域的瘴火,醒來後無非兩個結果——運氣好成為異人;若運氣不好,便作那玄鬼,要被鎮天司拉去砍了的。
年幼的扶熒聽後嚇壞了,每天掩好門窗,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照顧著。
沈應舟當真爭氣,暈厥的第十日醒了過來。
更是運氣好,沒淪為玄鬼;反而能控風行火,當真是威風極了。
他是流民,無父無母,更沒有名字,便連記憶都是虛無縹緲的。
一個不知姓氏不知來歷的孤子,自是惹人同情。
他祈求阿爹收留,最後跪下對阿爹磕頭,一個接一個,聲音一聲比一聲響亮,最後磕得頭破血流,終於換來阿爹應允。
於是阿爹給他取名沈應舟,小字子朔。
那天起,扶熒便有了玩伴,也有了保護她的哥哥。
她自小沒有孃親,平日裡沒少受村裡人奚落;每當她被欺負的時候,沈應舟都會站出來擋在身前。
最後他們順理成章,如話本里青梅竹馬的故事那般,成了婚。
婚後不久,沈應舟被提拔為小都統,雖只是一官半職,每日要忙活的事卻多了許多。
每夜回來,都與扶熒抱怨——
說今兒魔族來犯,劉叔的酒樓又被砸了;
又說太華山的仙君和妖族的小少主在後山林打了起來,山腳的村落燒了大半。
他更愧疚,說忙完這功夫,就帶扶熒離開萬清城,去四處遊山玩水。
每當這時候,扶熒都是搗著藥材,笑著聽他說一整天的閒雜瑣事。
其實扶熒從未想過離開鎮子,更不奢求什麼榮華富貴。
她想讓阿爹身體康健;想繼承衣缽,為村人看病;更想與子朔好好生活。
她以為安穩日子會一直過下去的。
她以為會的。
夢到這裡,一行淚順著眼角滑落。
扶熒清楚,自己該醒過來了,奇怪的是,當她想睜眼時,身體如同魘著般一動不能動,意識是醒來的,夢境中的畫面卻在持續下去。
如真實發生的那般,扶熒寄魂於燈;化身為人。
然而幻夢到這裡並沒有結束,扶熒看到自己被寧隨淵帶回,為活命假扮蘇映微,戰戰兢兢跟在寧隨淵身側,一邊模仿著蘇映微的行事作風;一邊小心翼翼討好著他。
扶熒看後只覺得惱火憤怒。
夢境裡的女子根本不是她!她不會做出那般委身仇敵的惡事!
扶熒早已死過一次,十七年的燈中禁錮早已讓她捨棄生死,怎會為了活命就去曲意討好她的仇人?!
可是任憑扶熒怎麼掙扎,始終無法擺脫噩夢束縛。
在決明燈的作用下,寧隨淵最開始的確是相信了扶熒,給了她莫大的呵護寵愛;直到三年過後,正主歸來。
後面的內容越發離奇。
寧隨淵這三年來的呵護早已將她寵壞了,她習慣了一呼百應,眾人對她屈膝卑躬的日子,甚至認為寧隨淵真的愛她,最終變得陰毒善妒,數次想要加害蘇映微。
然而謊言終有破裂的一日。
扶熒這個假冒者在大庭廣眾之下被無情拆穿,面對眾人唾棄,扶熒百口莫辯。
寧隨淵此生最厭欺騙,命人將她丟入鬼蜮,最終淪為惡鬼口糧,死的時候連一片衣角都沒有留下。
那些畫面是如此真實,落在身上的細細密密的疼痛當真像是歷經了一場蠶食。
她醒過來時滿身大汗,呼吸急促而凌亂。
身上溼透,裡衣粘連著面板,如同剛被人從河裡撈出來那樣,又溼又冷。
扶熒止不住顫抖,忽然間,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臂,仿若驚弓之鳥,她嚇得連連後縮。
“姑娘,你醒了?”婢女狐疑地看著她,注意到她神色中的驚恐,特意拉開距離,小聲問,“姑娘可有何不適?”
婢女柔軟的嗓音一點點將她從恐懼里拉了出來。
指尖下的綢緞如玉般冰涼柔滑,眼前的婢女面露關切,眉眼漸漸與夢境中的人影貼合。
扶熒在對方狐疑不解地注視中赤腳下床。
內殿華美,珠玉疊翠,透過微敞的窗欞,院外秀致瑰景映了滿堂。
——滄瀾宮。
不是夢,是即將來到的現實。
那殘忍的一幕幕浮現在眼前,胸口燒灼,她身形委頓,虛弱到近乎站不穩。
婢女見她搖搖欲墜,急忙上前攙扶:“姑娘快躺下,醫師說你氣血虧損,急需靜養。”她扶著扶熒躺回去,又準備湯藥餵給她。
扶熒也不反抗,順從地喝了。
“那姑娘好生休息,奴婢先退下了。”
婢女欲要轉身時,扶熒扭頭喚住她,“……你叫什麼?”
婢女行禮:“奴婢喚作翠瓏,與侍畫在此伺候。”
翠瓏,侍畫……
果真是夢裡那二人的名字。
扶熒被寧隨淵帶回九幽後,便被安置於滄瀾宮。
兩名婢女說是貼身伺候,實則是充當眼睛,時刻監視著她。
扶熒閉了閉眼,她得好好想想。
暈厥前的那聲“阿隨”的確是想暫時迷惑寧隨淵,日後若能利用“蘇映微”的身份讓九幽魔頭放鬆警惕,歲月漫漫,總能找到一線機會。
直到夢境裡的畫面給了她一棒。
倘若真的這樣做了,她只會步入夢境中的後塵。
遠在另一個域界的蘇映微和她所謂的“系統”正看著她,期待她行入深淵,好完成他們所期待的故事結局。
扶熒怎能讓他們如願?
在燈中的十七年間,扶熒日日發誓,如若上蒼睜眼,再給她一次機會,那她務必手刃仇人,為那萬千身死的無辜者復仇!
對扶熒來說,這是一場艱難的試煉。
但她不甘心!便是不可能,便是再次慘死,她也絕不放棄這唾手可得的機會。
蘇映微將在三年後回來,當眾拆穿她。
那她便要在三年內成為蘇映微,取代蘇映微,在她回來前,殺了那三人。
鬱結在胸腔的一口氣忽然平了。
扶熒支起身子,故作虛弱地咳了兩聲,“這裡不像是尋常人家,可問……是誰救了我?”
翠瓏道:“此處是九幽宮城,帶你回來的……”她頓了頓,“是我們的帝君。”
說罷,小心觀察起扶熒的反應。
她閉著眼,烏黑柔軟的長髮裹著窄小一張臉,像是還沒反應過來,臉色蒼白,未見半點惶恐或是喜色。
末了,扶熒抬眸問道:“你們帝君……為何救我?”
翠瓏張了張嘴正要回答,就聽殿外響起侍畫的恭迎聲——
“拜見帝君。”
寧隨淵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