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凌晨三點。
天剛矇矇亮,趙楓就偷偷摸摸地離開家,走了幾里路到樹林裡,撿了一抱乾柴打捆兒捆好,藏起來。
然後他又走到小河邊兒,採了一筐柳蒿芽,回去背上乾柴往回走。
六點半,村子裡家家炊煙起。
知青點在村子東南角,趙楓從村外繞路過來,一見莊蘭拎著扁擔和兩個空水桶要出去,趕忙走過去。
“你別動,我來。”趙楓放下柴和野菜筐,就要去接。
莊蘭躲開他的手,拒絕:“不用。”
趙楓堅持,“重活就得男的幹,女的哪能幹這活?”
“家裡得你弟弟接班兒,女兒哪能幹?”
莊蘭彷彿又聽到下鄉前父母經常說的話,倔強地握緊手,“男的能幹的活,我也能幹,我自己挑。”
“反正我在這兒,挑水這種重活就得我幹。”趙楓強硬地搶過扁擔和水桶,也不等她說話,大步走開。
趙楓腿長,莊蘭追了兩步,反倒距離越來越遠,只能停下。
趙楓這才回身,指著地上的柴火說:“這是給你的,你一個女知青,別單獨去村外撿柴,不安全。”
“我……”
莊蘭剛要拒絕,但他已經走遠,話又憋回去。
她看向那捆柴火,仍然不願意接受。
但趙楓的筐和柴火放在院中間有點兒顯眼,莊蘭打算拎到外頭去,省得其他知青看見。
她剛蹲下來,手還碰到柴,趙楓的聲音忽然又響起,“你別動,我挑完水回來弄。”
莊蘭一驚,眼裡充滿疑問:你不是走了嗎?
趙楓撓撓頭,這次真的走了。
公用的水井在隊委會大院,趙楓記得二姐的話,特地從村外繞回自己家的水井挑水。
一個來回,十分鐘左右。
趙楓來回三趟,最後兩桶水倒出去,就裝滿了水缸,然後眼巴巴地看著莊蘭,“還有別的活嗎?”
這時候,已經有其他知青起來的動靜。
莊蘭不想讓人看見,著急又尷尬地說:“沒有,今天是意外,其實是因為昨天我和另一個女知青用沒了水,平時都是男知青挑水的。”
昨天蘇麗梅要燒水洗澡,她也洗了,所以一缸水全都用光了。
蘇麗梅倒是理所當然地說找男知青挑,莊蘭卻不能心安理得。
再說……知青點現在四個男知青,老知青的殷勤她不喜歡,新知青裡,傅杭一看就是家境不錯的知識分子,在他面前都張不開嘴,更別說找他幹活,她又做不出總找另一個男知青幹活的事兒。
女知青的屋子也有聲兒了,莊蘭急忙催促:“你先走吧,真不用你幹。”
趙楓側頭看一眼,有些失落,不過啥也沒說。
他的筐和柴都放在院門外,趙楓沒看柴,從筐裡抓出一半兒柳蒿芽,放在地上,轉身就要走。
莊蘭看見,咬了咬唇,叫住他:“等一下。”
趙楓倏地回頭,眼睛裡似乎有光在閃。
莊蘭噎了一下,叫他去柳樹後說話。
趙楓腳步歡快地跟在她身後。
等走到不會被看見的地方,莊蘭停下,手指揪了揪褲縫,深呼吸幾次後,開口:“之前誤會你,對不起。”
趙楓傻笑,“沒事兒。”
莊蘭開口之後,再說就輕鬆很多,“我也聽說你二姐轉工作給你大姐的事兒了,不管怎麼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就存偏見,是不對的,我得跟你道歉。”
她對他明顯態度緩和很多,趙楓哪會怪她,心裡快樂的咕嘟咕嘟冒泡。
“咕嚕嚕——”
莊蘭驚訝地看向他的肚子,“你……”
趙楓瞬間臉通紅,退後一大步,“那個,莊知青,你下次有啥事兒,都可以叫我,我、我……”
他滿腦子嗡嗡作響,不受控制地擼起袖子,露出結實的臂膀,啪啪拍上頭硬邦邦的肌肉,“我可有勁兒,啥都能幹。”
莊蘭嘴微張,耳後發熱,眼睛不敢看。
趙楓反應過來自己幹了什麼,招呼都不好意思打一聲,後頭有猛獸追一樣,抓著筐慌忙跑走。
莊蘭被他影響,莫名也做賊似的趕緊轉身,離開這地方。
·
趙柯不用按時按晌上學上工,整個人節奏都比平常慢好幾個度。
早飯依舊熱在鍋裡——前一天剩下的魚湯泡玉米餅,還有她挖的野菜蘸醬。
趙柯嘴饞,對付著吃,滿腦子都在幻想大姐做的扣肉,工廠食堂的紅燒肉,國營飯店的孜然羊肉……
要說回村來有什麼不好,就是伙食上差。
她不是嫌棄餘秀蘭同志廚藝差,她自己做的玩意兒更不行,她就是怨念親媽太節省,做啥都沒滋沒味兒。
不止趙楓想念大姐,趙柯也想念,想念之餘,琢磨著是不是得進山整點兒啥解解口腹之慾……
“趙柯!你在家嗎?”
是趙芸芸的聲音。
“在,你進來吧。”
碗筷扔進盆裡,趙柯從廚房門露頭,等趙芸芸走進來,就回去刷碗。
“你知道我剛才看見誰了嗎?”趙芸芸一臉迫不及待分享的模樣。
趙柯頭也不抬地問:“誰?”
“趙楓!”趙芸芸興奮地說,“你猜我在哪兒看見的?”
需要猜的地方……
趙柯:“知青點?”
趙芸芸的興奮霎時冷卻,沒了說下去的慾望。
趙柯目前不能對傻弟弟怎麼樣,只能不著痕跡地挑撥,然後觀望著,如果男女主的感情發展到一定程度,趙楓還有幹壞事的苗頭,再實打實削他一頓。
不過,“你為什麼會看見趙楓?”
趙芸芸閃爍其詞,“嗯……就是……那個……”
“引蝶去了?你書已經讀好了?”
只看了四頁。
趙芸芸腦子轉得飛快,想怎麼能完美轉移她這個掃興的問題。
“嘎吱——”
大門推開的聲音。
還有腳步聲。
趙芸芸鬆了一口氣,邊往出走邊說:“是不是趙楓回來了?”
“芸姐?”趙楓臉上的紅還沒消,故作若無其事,“你來找我二姐嗎?”
趙柯從廚房出來,目光從他的臉上劃到他手上。
趙楓在她的視線下緊張地舉起筐,扯起個僵硬的笑,“二姐,我特地去給你採的。”
趙柯和趙芸芸兩人神情幾乎同步,全都是:看他怎麼瞎掰。
趙楓扛不住,倉皇逃回屋。
趙芸芸“嘖嘖”兩聲,對趙柯嘀咕一句“弟大不由姐”,以反擊她剛才的為難。
趙柯沒反應,擦乾淨手上的水,回屋。
趙芸芸一把抓住她,“跟我走。”
趙柯沒掙扎,順著她的力道走,“去哪兒?”
“跟我走就是了。”
幾分鐘後——
趙柯看了一眼旁邊木製門牌上“趙村生產隊小學”幾個字,轉身就往回走。
“別啊。”趙芸芸扯住她手臂,往裡拉,“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們進去看看姓胡的教得咋樣。”
“有什麼好看的,誰怎麼樣,社員們會分辨。”
趙芸芸不聽她的,依舊拉她進去。
趙柯拗不過她,到底進了大門。
倆人走到一二年級教室外,透過窗子看進去。
胡和志舉著本書站在講臺上,神情嚴肅地掃視著底下的學生們,有個學生扭頭,立馬得了他一聲訓斥。
隨後,他一轉頭就看到窗外的趙柯和趙芸芸,眼神立馬透出幾分得意,繼續講課,聲音比方才大了不少。
趙芸芸看了一會兒,小聲對趙柯說:“真嚴格。”
趙柯離遠些,才說:“社員們應該希望老師嚴格些。”生產隊小學對老師的要求不高,嚴格好歹能管住學生。
“也不一定啊。”趙芸芸怕她心情不好,正好看見小操場上有學生畫的房子,連忙興奮地說,“我們跳會兒房子,很久沒玩兒了。”
來都來了,玩一會兒也行。
芳齡十八的趙柯撿了顆石子,跟真十八歲的趙芸芸一起跳。
四五年級教室,吳老師講課的間隙,瞧見兩人在操場跳得開心,微微一笑,又投入到講課中。
而一二年級教室裡,胡和志講著課,故意敞開門,大聲地講。
二年級的座位區,一個男孩兒邊寫字邊玩兒橡皮。
突然,他左手掐住嗓子,不住地拍同桌。
同桌是個女孩兒,怕胡和志怕得不行,以為他又找她說話,不敢動彈,也不理他。
男孩兒用更大力氣拽她手臂,嗓子發出“嗬嗬”的聲音。
小女孩兒終於小心翼翼地看向他,然後眨著眼睛,不知所措。
臺上,胡和志發現兩個人的小動作,皺眉罵道:“不好好上課就出去!”
男孩兒雙手掐住嗓子,使勁兒咳又咳不出,臉漲得通紅,甚至微微泛起青來。
小女孩兒一下子嚇哭,哆哆嗦嗦地喊:“老師!嗚嗚嗚……老師……”
男孩兒眼淚鼻涕都糊在臉上,求救地看著代課老師。
胡和志這下終於意識到他的狀態不正常,嚇了一跳,匆匆向前走了兩步,又頓在過道。
他怕出事了,他沒處理好,得擔責任。
操場上,趙柯跳到一個格子裡,聽到哭聲很奇怪,停下,單腳站立,側頭望過去。
趙芸芸也聽見了,看向趙柯。
倆人對視後,趙柯率先走過去,趙芸芸也跟上。
教室裡一片混亂。好幾個孩子嚇哭。
趙柯視線掃過教室,很快順著孩子們的視線準確定位在那個臉色青紫的小孩兒身上。
“天啊!卡住了嗎?”趙芸芸驚呼。
男孩兒淚眼模糊地望向門的位置,發不出聲音。
趙柯大步走過去,一把推開擋路的胡和志。
胡和志的胯骨撞到桌角,呼痛後大喊:“趙柯!”
趙芸芸跟在趙柯身後,邊喊“讓開讓開”邊又推了一把礙事兒的胡和志。
胡和志又撞在桌角上,痛的佝僂。
趙柯無視他的叫囂,走到那倆孩子桌邊,伸手一把薅出那卡嗓子的男孩兒,抱在胸前,拳頭抵在他肚臍上方,用力飛快地擠壓。
門外,顧校長和吳老師也趕過來,急問:“咋樣了?!”
“咳!”
一塊兒小橡皮從男孩兒口中飛出去,隨即便是一陣有些沙啞的哭聲。
趙芸芸驚喜地喊:“出來了出來了!”
顧校長和吳老師聞言,也都鬆了一口氣。
唯有胡和志,捂著胯和肚子,笑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