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三妮兒同志,劉三妮兒同志,聽到喇叭立刻帶老年婦女同志們到大隊部來!”
“重複一遍,劉三妮兒同志,劉三妮兒同志……”
大隊部院兒裡——
牛小強的小組織成員們列了兩列,老老實實地排隊罰站。
牛小強和莫浩在第一排,牛小強生悶氣,莫浩一臉懊惱。
他們前面,一個木桶孤零零地立著。
兩人身後,是硬擠到第二排不挪窩的餘嶽和劉小寶。
劉小寶看敵人一樣瞪餘嶽:“都怪你這個討厭鬼!要不是你,我們怎麼會被抓到!”
餘嶽不服氣,“是你笨,跟我有啥關係?”
才來趙村兒大隊幾天,他就醃上了趙村兒大隊的味兒,時不時蹦出幾個鄉土方言。
劉小寶憤憤,“要不是你突然叫喚,我們抓好的泥鰍咋會撒一地!”
餘嶽心虛又嘴硬,“誰讓你們老說螞蟥嚇我,我以為你們抓了螞蟥……根本不怪我!”
“就怪你!我們根本不歡迎你!你幹什麼非要插進來!”
餘嶽不高興,“你別插雞毛裝老鷹了,你也是個外人好嗎!”
劉小寶毛炸開,激烈地反駁:“我在考察期,提供了有用的訊息,你才是外來的!”
“你是!”
“你是!”
兩個孩子誰也不讓誰,臉紅脖子粗,發展到伸手揪住對方的衣服,下一步就要動手。
其他孩子怕被打到,稍稍退開,罰站的佇列就有些凌亂。
“站好了!”
辦公室房簷下,趙柯忽然喝斥了一聲。
餘嶽和劉小寶立馬鬆手,手貼褲線,站得筆直。
其他孩子也趕緊重新排好隊。
牛小強沒回頭,很不高興地說:“事兒都發生了,有啥好埋怨的!”
餘嶽和劉小寶瞪視彼此,重重地“哼”完,扭開頭,後腦瓜相對。
劉小寶傳訊息後,牛小強有心參與到對敵作戰中,帶著他們辛辛苦苦抓了一桶底的泥鰍,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就因為餘嶽搗亂,撞翻了桶,泥鰍跑一地,大家抓了半天,才沒趕上突擊戰。
沒趕上不說,剛跑到磚窯前面的路口,就被返回來的大人們逮個正著。
其他小孩兒都一臉心虛,牛小強再怎麼淡定地解釋他們是“抓泥鰍玩兒,聽到衝鋒號,才跑過來”,也騙不過趙柯都,直接把他們全都拎到趙村兒大隊來罰站。
牛小強很鬱悶。
要是做成了大事兒,挨罰也就算了,他們啥都沒來得及幹,還要罰站!
太失敗了!
大喇叭廣播的十幾分鍾後,一群老太太拖拖拉拉地出現在大隊部。
牛小強本著“冤有頭債有主,誰高調誰倒黴”的甩鍋精神,正義凜然地大義滅親:“奶!大隊長和趙主任讓自覺罰站!”
小弟們佩服的看著他,要不牛小強當大哥呢,大哥就是勇!
牛奶奶忍不住抬手招呼他,“你又幹啥了?”
牛小強咬死:“我們挖泥鰍玩兒,聽到衝鋒號,跑到半道撞上大隊長和趙主任,他們以為我們要作禍!”
話裡話外,他們是無辜的,都是被她們牽連的。
牛奶奶懷疑。
牛小強眼神正氣的彷彿戴上了紅領巾。
趙二奶不滿的聲音打阻止了祖孫感情的進一步破裂,“我們是長輩,他們倆敢罰我們站?!不尊老!”
魏老太瞪向房簷下的趙柯和趙新山,一副“敢罰站試試”的表情。
趙柯和趙新山面無表情地回視。
山雨欲來似的。
魏老太先慫了,看向劉三妮兒。
劉三妮兒胸前還掛著衝鋒號,滿不在乎:“敢上戰場就不怕死,站站有啥?”
但讓老太太們像那一群娃一樣,排隊站,那不可能。
於是,老的站一邊,鬆鬆散散,小的站一邊,整整齊齊。
房簷下,趙柯和趙新山卻沒有表現得那麼厲害。
趙新山坐在門檻上,沒有表情地點起一根菸,吧嗒吧嗒抽。
趙柯雙手環胸,詢問:“大伯?”
趙新山眉頭死死揪在一起,夾煙的手揮了揮,“你知道度,你去說。”
趙柯抽抽嘴角:“……”
朱大娘看見糞被霍霍,叫囂著“沒完”,一聽說是村兒裡這群惹不起的老太太乾得,都尷尬地憋回去了。
她知道個啥度?
主要這群散兵老太太集合起來作禍,幹得是解氣的事兒,輕不得重不得,不能給整服了,她們指定要鬧。
趙柯問:“那嚴厲批評啊?”
“批評。”趙新山肯定地說完,頓了頓,“也別太批評。”
得,這跟沒說沒什麼區別。
趙柯不動,擎等著大隊長髮話,反正她絕對不一個人兒衝一群。
趙新山無奈地開口:“批評是一定要批評的,但也不能打擊社員們的正義心,影響大隊的團結,你說是吧?”
趙柯點頭。
趙新山抽了一口煙,道:“表面功夫得做,萬一人家找來,咱們大隊已經嚴厲批評過這群老太太的個人行為,跟咱們集體的作風沒有關係。”
趙柯得了話,拿著雞毛當令箭,板著臉走向院子裡的兩夥人。
她沒立馬說話,雙手環胸,在他們面前走過來走過去。
老太太們和小孩兒們頭也跟著她轉過來轉過去。
趙二奶憋不住事兒,“轉啥轉,有話就說,我還要回家照看娃呢!”
趙柯冷著臉,睨她一眼。
趙二奶訕訕,隨即又不樂意地說:“本來就是,俺們幹啥了,值當你們這麼拿不住事兒?以後還咋帶領大隊?”
“知道大隊不同意,還人為給我們增加難度?”
趙二奶理直氣壯,“俺們是鍛鍊你們!”
趙柯無語:“可消停些吧。”
不想再聽歪理。
擒賊先擒王。
趙柯點名:“劉三妮兒同志!你身為前婦女隊長,沒有自我約束,作出表率,仗著法不責眾就犯錯誤,我代表大隊嚴厲批評你!”
她擺明了只講道理不講人情,劉三妮兒便也不當她是孫女,回道:“俺們一群老太太沒素質,關大隊啥事兒?”
還挺有理。
趙柯都要繃不住笑了,硬是板著臉批評:“衝鋒號是能隨便兒吹的嗎?老周家爺爺心臟病都要犯了!顫顫巍巍地提著鋤頭跑出來,出點兒啥事兒,誰負責?!”
劉三妮兒不說話了。
她們也才回來,還不知道村兒裡都發生了啥。
劉三妮兒現在不是婦女主任了,村子裡有趙新山和趙柯,啥事兒都不用操心,一高興,就有些放飛。
她光想著大隊不能幹的事兒,她們這些老傢伙可以出頭……
趙柯知道她姥這個領頭人有分寸,稍稍緩和語氣,低聲道:“主要是,怎麼能這麼大張旗鼓地衝?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劉三妮兒一琢磨,認了,“我考慮地還不夠周全。”
牛小強他們一群孩子豎起耳朵偷聽,身體都有些傾斜。
趙柯瞪過去,“立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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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孩子倏地回正,好像剛才的歪七扭八沒有發生。
趙柯清了清嗓子,重新對一群老太太們道:“這個事情,大隊必須得作出懲罰,從今天起,未來一個月,每天掃整個村子,發現髒亂,就多罰一天!”
趙二奶立刻反對:“憑啥!”
劉三妮兒卻應下來,“行。”
趙二奶著急,“不行……”
劉三妮兒衝她卡巴一下眼睛。
趙二奶誤以為她有啥主意,熄火兒。
劉三妮兒領著老太太們離開。
趙柯又轉向牛小強他們,二話不說,直接懲罰:“後天就開學了,罰你們打掃整個小學一週的衛生,回頭我就跟顧校長說。”
孩子們一聽,怨聲載道——
“趙主任,我們啥也沒幹啊?”
“這不公平!憑啥罰我們一週啊。”
“抓泥鰍玩兒有啥錯?”
趙柯:“兩週。”
其他孩子瞬間哽住,生怕再狡辯就要繼續加時。
牛小強不服軟,依然不認:“我們沒幹的事兒,憑什麼罰我們?你得拿出證據,不然我們不服!”
其他孩子瞬間又支稜起來,“對!說我們犯錯得有證據,不然我們不服!”
趙柯笑了。
規規矩矩的乖孩子有什麼好。
很多長輩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要求孩子乖順,走出去,會受欺負不說,還會侷限在養成的框架裡。
牛小強他們這樣兒,有勇氣對抗,未來才不受限。
趙柯爽快地道歉:“我確實沒有證據也沒抓現行,我道歉,懲罰取消。”
孩子們有些呆愣,互相對視,不知所措。
這還是第一個會跟他們道歉的大人……
趙柯又看了一眼泥鰍桶,道:“我差點兒委屈你們,這樣,這點兒泥鰍我幫你們處理了,錢給你們。”
還能換錢?!
孩子們欣喜。
“先別急著高興,我還沒說完。”
趙柯認真地教育:“有正義感很好,但是不能肆無忌憚啊,你們要相信國家,相信法律,相信集體……知道嗎?”
一群孩子眼睛亮晶晶地點頭,“知道知道。”
“走吧。”
趙柯目送他們跑跑跳跳地離開,回到趙新山跟前,才有些嘚瑟道:“長江後浪推前浪,澆糞這事兒,我姥就不如我陰,李村兒大隊就算懷疑咱們,也指定不了咱們。”
趙新山腳下全是菸灰,抬頭無語地看她。
大的沒正形,小的不學好。
就說他咋出頭教訓吧?
趙新山就是個闆闆正正的大隊長,處理大隊的事兒都直接粗暴,像他們幹這些事兒,他不管、偶爾配合已經很不錯了,讓他主動,他絕對幹不出。
這些社員,以後是越來越難管理了……
趙新山忍不住又捲起一根菸,為這甜蜜的負擔。
·
鄭美珠在趙村兒大隊坐月子,鄭母捨得花錢,直說有什麼有營養的,她都買,然後託李荷花和曲茜茜做。
趙柯拿那點兒泥鰍跟鄭母交換。
鄭母道謝,然後問她:“我聽曲同志說,你們後天一早要送孩子去公社上學,方便捎我嗎?我想給家裡打個電話,美珠他爹還不知道她生了。”
“我們開拖拉機去,有位置。”
九月一號,六點鐘,趙小草、餘歲他們八個初中生到曬場集合,等鄭母出現後,趙柯開拖拉機帶著他們進公社。
一行人到公社後,趙柯得先安排幾個孩子去宿舍。
鄭母沒讓她帶路,問清楚郵局的位置,便一個人過去。
她撥通了丈夫辦公室的電話,揪心道:“女兒受刺激,在趙村兒大隊生了個女孩兒,她要和宋明傑離婚了,兩個孩子歸咱們家。”
電話裡,鄭父沉默了很久,問:“美珠沒有大礙吧?”
鄭母嘆道:“有驚無險,母女平安。趙村兒大隊的接生員還算專業,就是臨時產房衛生環境稍微差些。”
鄭父再次沉默。
鄭母心疼道:“小卓哭得不行,我都不忍心帶過去,但他一個孩子也離不開大人。”
就連鄭美珠,他們都不想她拖著個大肚子,長途奔波,萬一出了什麼意外,他們兩夫妻得恨死宋明傑。
當然,現在他們也恨不得撕了宋明傑。
鄭父道:“她不親眼過去看看,怎麼能斷得了?萬一心軟,又被宋明傑哄回去,心裡還是要扎一根刺,以後肯定有沒完沒了的麻煩。”
鄭母忍不住埋怨:“你就慶幸吧,女兒生產沒出啥大事兒,要不然我跟你後半輩子都過不安生。”
“那能怎麼辦?生產在哪兒都不容易,你不讓她去,她在家也有可能憋個好歹,還不如順了她的心,也能徹底看清那宋明傑的人品。”
鄭父冷靜地說:“咱們不是帶她去醫院檢查了嗎,她胎養得好,身體也健康,而且,咱們不是打聽過了,趙村兒大隊的接生員都經過一年的正規接生培訓,還有穩定成功的接生經驗,發生危險的機率不比硬攔著她在家生產大。”
一次疏忽,第二次不可能再疏忽。
鄭美珠在家的那幾天,鄭父並不是單單為了勸她,他費了好些人脈,輾轉找到一個近期實地採訪過趙村兒大隊的記者同志,仔細打聽過趙村兒大隊的情況。
夫妻倆暗地裡仔細衡量過之後,才最終決定由鄭母帶著鄭美珠和宋卓一起過來,不給宋明傑留一絲一毫遮掩的可能。
鄭美珠的預產期沒到,夫妻倆有心理準備,她有可能會生在趙村兒大隊或者路上。
鄭母想起趙村兒大隊發生的種種,感嘆道:“我沒想到,趙村兒大隊的人竟然勸美珠別逞一時爽快,咱們想把孩子拉攏過來,表面上就不能做得太絕,外人勸,比我們兩個親自說,更好……”
鄭父道:“回來就給兩個孩子改姓重上戶口。”
鄭母有些高興,“好!”
夫妻倆在電話裡又說了幾句話,才結束通話。
鄭母付了錢,一轉身,看到門外的人,驚訝後,坦然道:“趙同志,你什麼時候過來的。”絲毫沒有被聽到電話的慌張。
趙柯若無其事地道:“也是剛來。”
鄭母走出來,主動提及:“我們做父母的,疼愛孩子,有時候別不過她,還不如順著,讓她自個兒看清楚。”
趙柯點頭,“鄭同志拎得清,孩子見到父親不堪的一面,又知道你們沒對父親做絕,以後不會可憐父親,肯定是對你們更親近。”
宋明傑自作聰明,他在這邊沒有任何能夠串通一氣的人,所以……鄭家一定會達成目的
一點兒風險,換女兒拎清楚,外孫也改姓鄭,不虧。
鄭母見她理解,和氣道:“我們家老鄭,不會讓宋明傑好過,也不會再讓孩子們跟他們家走近,不過宋文瑞那個孩子,跟我們小卓到底是血脈兄弟,我覺得,如果你們大隊不介意,可以讓他們走近一些,以後可以互相幫扶。”
鄭母說著又是一嘆:“我們家小卓,到底還是嬌慣了些,不如那孩子堅韌。”
趙柯並沒有替宋文瑞答應,“順其自然吧。”
鄭母認同,“是,看孩子們自己吧。”
趙柯笑了笑。
這樣的岳家,該說是眼光好還是眼光差。
總之,為宋明傑點蠟。:,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