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如月!你在家嗎?”
一大早,牛小強帶著兩個同班的男同學站在老魏家門口堵門兒。
老魏家人都在。
魏老爹看著他的眼神慈祥,“小強啊,魏如月惹你了?我揍她!”
說到後一句,語氣變兇。
牛小強不理解,有話直說,一點兒不憋著,“我還沒說來幹啥呢,你揍她嘎哈?魏如月跟鵪鶉似的,她能惹誰?”
“沒惹你就好。”
魏老爹表情柔和地瞅著他們三個,“熱不熱,進來喝口水不?”
牛小強大搖大擺地走進老魏家的院子。
魏老爹衝著屋裡喊:“魏如月,小強來找你,你咋還不出來!”
魏如月還是親生的血脈。
差別對待明顯。
魏如月默默走出來。
她早就知道會這樣,心裡還是難過。
牛小強問她:“你是不是偷偷擱家學習呢?”
魏老太替孫女說:“沒學習沒學習,幫著她媽幹活呢。”
魏如月沒反駁。
牛小強一副不相信的模樣,“你肯定揹著我們偷偷學習,不行,我要看著你。”
魏如月眨眨眼睛,軟軟地說:“不會的。”
牛小強堅持,“我不信,你作業題拿來,我檢查!”
魏老爹催促魏如月:“讓小強看看能咋地,趕緊去!”
魏如月委屈地咬了咬嘴唇,進屋,拿出作業題。
牛小強搶過來翻了翻,震驚:“你竟然寫了這麼多!”
魏如月否認:“只有三頁。”
牛小強真情實感地憤怒:“三頁還不多!”
他身後的兩個男孩兒也是一樣的神情,這才放假第一天,他們都還沒動,魏如月竟然寫三頁了!
“你等著,我這就回家拿作業去!”
牛小強瞪魏如月一眼,“你別想偷偷學習,偷偷進步,第一是我的!”
他說完,衝出魏家的院子。
跟他一起來的兩個男孩兒都驚了,不是說好了要去河邊兒撈魚嗎?咋變成這樣兒?
然而牛小強不帶著他們去撈魚,他們也都不敢去,不然家長們知道,就不是罵牛小強“帶壞”他們;
牛小強要是學習,他們也只能跟著,不然,家長們更得罵他們“牛小強都學習,你們還不學習”、“牛小強學習好,咋玩兒都行,你們瞎瘋啥”……
十來分鐘後,三個男孩兒又回到老魏家,要在魏家寫作業,順便盯著魏如月。
魏老爹和魏大海甚至擔心屋裡暗,他們傷到眼睛,搬桌子到門口,讓他們坐在門口學習。
以前魏如月寫作業,他們從來沒想起來過,會傷眼睛……
大人們去上工,魏如月坐在桌邊,捏著鉛筆,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本子上。
三個男孩子好動,坐不住,寫作業小動作巨多,嘻嘻哈哈。
魏如月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牛小強一抬頭,看見她本子溼了,一驚,“魏如月,你咋哭了?”
另外兩個男孩兒聞聲看見,也都有些慌,哄她:“魏如月,你別哭啊,哭啥啊……”
人委屈的時候,沒人哄還好,有人哄就忍不住更委屈。
魏如月抽噎出聲。
她白白淨淨的,性格安安靜靜的,說話也細聲細氣,男孩子們都很喜歡這樣的女孩兒,而他們吸引人注意力的方式又很很幼稚很惡劣,經常會想要欺負她們,揪辮子、扔毛蟲、藏作業本……
但魏如月在學校,一般沒人欺負,主要是因為有牛小強這個大哥大同桌。
牛小強壞毛病不少,好處又特別好。
他毛腦子夢想當大俠,鋤強扶弱,還護短。
像劉小寶,從小欺負樹根兒,去年上學,不死心地想繼續欺負樹根兒,牛小強直接到他教室去,不讓人跟劉小寶玩兒。
低年級的孩子對高年級的男孩子畏懼,牛小強又是有名的“厲害”,教室兩個年級的孩子,真的就不跟劉小寶玩兒了。
為此,劉小寶哭鬧,不上學,他爹媽還找到牛家去,牛家大人倒是說牛小強,不讓他這麼霸道這麼熊,可牛小強誰的話都不聽。
打大哥罵大哥,別想幹服大哥,到底治得劉小寶在學校裡不敢再任性。
牛小強嫌女生嬌氣,從來不跟女生玩兒,但他又不樂意他的小弟們欺負人,尤其魏如月還在他眼皮子底下,相當於直接在他領地內,當然要管著。
現在魏如月哭哭啼啼的,牛小強一面兒覺得好麻煩,一面兒又不能甩手走,抓耳撓腮地想辦法讓她停下,別哭了。
他哄人的話很笨拙,語氣也不軟和。
魏如月自個兒哭夠了,緩過來,停下。
牛小強簡直長吁一口氣。
寫作業吧,趕緊寫完趕緊走。
三頁題,想要追上不難,但他們寫這三頁的時候,魏如月也在繼續往下寫。
攔著不讓魏如月寫,不是牛小強的作風,牛小強一個人追上魏如月還不行,還得拉扯著小弟們跟上魏如月的進度,因此他們三個愣是在魏如月家寫了兩個小時的作業。
魏如月說要做飯,下午還要洗衣服打草籽,不寫作業了。
此時,牛小強已經超過魏如月兩頁,滿意離開。
“走,去撈魚,明天再來。”
兩個小弟大驚失色,“明天還來?!”
牛小強一本正經,“男子漢大丈夫,咋能讓女的哭?”
小弟一號垂死掙扎:“這跟寫作業有啥關係,咱們不來不就看不見了嗎?”
牛小強拍胸脯道:“我答應幫她忙,男子漢大丈夫,一口吐沫一個釘,當然得做到。”
倆人再問幫啥忙,牛小強就不說了。
天晴日朗,三人集結小夥伴們,去河邊兒玩水洗澡。
學校,社員們砸牆拆房子。
趙新山這個大隊長也拿鎬上去刨。
土牆,哐哐幾下子,就是一個大窟窿,一群漢子赤膊砸了一會兒,一面牆就剩柱子了,教室內部全貌展現在眾人眼前。
灰大,趙柯跟趙四爺、顧校長、吳老師、餘秀蘭等人遠遠看著。
顧校長滿眼惆悵,“咱們大隊小學也才建了十來年,這就扒了……”
他和吳老師結婚後,幾乎所有的心血和精力都在這小小的學校裡。
一開始只有一間門教室,幾個學生,經常上一年兩年就不上了,很少有學生能上滿小學,拿到小學畢業證。
那時候,倆人總往老隊長那兒跑,也沒少家訪勸趙村兒的家長們送孩子來讀書。可惜,常常碰一鼻子灰,災荒、沒錢,飯都吃不起,沒人能供孩子們讀書。
後來,條件好轉,社員們能夠吃飽肚子,大隊主張,學生漸漸多了,又蓋了第一間門第三間門教室。
他們夫妻沒有孩子,對學校投入了百分百的熱情。
吳老師也很感性,紅了眼,“親眼看著砸掉了,心裡還怪捨不得的。”
趙柯挽上她的手臂,語氣裡沒有一絲惋惜,只有對未來的憧憬:“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再過兩個月,這裡就會有一座不遜色公社小學的學校!”
顧校長和吳老師都看過學校的規劃和圖紙,真的特別好。
每個年級都有教室。
教室的窗戶是玻璃的,一定會很亮堂。
腳下還要盤地龍,讓孩子們冬天也能夠暖和地讀書……
明明大隊還不那麼富裕,卻第一時間門把錢花在學校上,這些孩子,是趙村兒大隊的未來,也是國家的未來。
他們也在用他們的方式,建設著貧瘠的祖國。
夫妻倆對視,傷感褪去,希望席捲全身。
顧校長道:“我回去出卷子,招新老師得儘快,你上次說,要加幾門課,多教孩子們些知識,老師們早到位,開學之前商量好課程,不耽誤下學期教課。”
吳老師跟他回去。
餘秀蘭見狀,也不看了,“我跟你們一起準備。”
趙柯叫住顧校長,說出她的打算:“我想動員附近幾個大隊報名參加。”
顧校長不解:“咱大隊的知青,不就夠用嗎?”
莊蘭、蘇麗梅一直在給社員們上掃盲課,兩個人肯定能教好課,他心裡其實很屬意她們倆。
趙柯卻搖了搖頭,“咱們大隊的知青,都沒閒著,我問過他們的意見,他們同意不報考老師。”
這下子,趙四爺也走過來,不理解地問:“知青不報,村裡人文化不夠,咋能教學生?”
趙柯道:“所以要放開,從其他大隊選人,而且,咱們不是打算招其他大隊的學生來讀書嗎?總不好直接搶學生……”
她說到後來,壓低了聲音,只有他們五個人能聽到。
不好明搶,就把好老師招走,想供孩子讀書的人家,肯定希望孩子受到更好的教育,去公社讀不現實,離得更近的趙村兒大隊小學就是優選。
趙柯不是要靠學校牟利,鄉下資源整合更有利發展,這是個必然趨勢,既然早晚都會有這一步,不如在趙村兒大隊。
四個人都不傻,很快就想明白她的意思。
親媽餘秀蘭看趙柯的眼神最直白,她是真損啊。
這心眼子,要不往正處用,不定要把這些村子霍霍成啥樣兒,霍霍完還得傻乎乎地感謝她。
餘秀蘭相信趙柯的為人,但當媽的還得提醒她:“你以後就是上天,我也不管你,但就一個,不能禍害人啊……”
趙柯好笑,“我要是打著禍害人的主意,還能讓您知道嗎?”
說給第一個人知道的都不是秘密,她就是不怕人知道,才會說出來,別的大隊也可以幹,趙柯又沒攔著。
就像投|機倒|把,私底下少不了人冒險幹,趙柯明明更有門路,但她只是偶爾幫公社的熟人捎帶點土貨,從來不引導社員們掙這個錢。
是,有些錢不膽大掙不到,可趙柯一直有一個觀念,人掙不到認知以外的錢。
如果在社員們架構出穩定的秩序之前,先教會他們投機取巧,未來的某一天,趙村兒大隊一定會臭名昭著。
趙柯很認真地說:“我有底線,隨時隨地接受任何人的監督。”
四個人對視,趙四爺晃晃煙桿兒,“快忙去吧,趙柯有分寸。”
他們三個走後,趙四爺抽了口煙,笑著問趙柯:“我再看會兒,你呢?”
趙柯道:“我回去看資料。”
趙四爺順口關心了一句:“看啥資料啊?”
“都看一點,我想著可以不精通,但不能一無所知。”
趙四爺怔了好一會兒,才道:“那、那可真不容易,你快去吧。”
趙柯道別,離開。
教室兩側的牆也敲掉了,趙四爺拄著柺杖,看著趙柯的背影,慢悠悠地抽了一口煙,感嘆:“趙村兒大隊要出大人物嘍~”
·
牛小強一連幾天都在魏如月家寫作業,每回都帶著兩個小弟,且回回都不是相同的配對。
魏家大人們可歡迎了,牛小強他們一到,都得噓寒問暖一陣,才意猶未盡地離開。
甚至,牛小強他們不在的時候,魏如月碰一下書本,魏老爹和魏大海看見,都會讓她等等牛小強,別一個人偷偷學。
魏如月幼小的心靈,從剛開始的見一次委屈一次,漸漸變得麻木。
“不要期待他們愛你。”
趙柯的話時不時在魏如月耳邊迴盪。
這一天,魏老爹魏大海依依不捨地離開後,魏如月叫牛小強去一邊兒說話。
“我找你來,不是討他們歡心的。”
牛小強理直氣壯,“我討人喜歡,有什麼辦法。”
魏如月:“……”
好欠啊,手癢。
“你不會要哭吧?”
牛小強警惕。
魏如月低頭,“沒有。”
牛小強不相信她嘴說得,彎腰從下往上看她的臉,自個兒確認。
“你幹啥?!”
魏如月嚇得後退一步。
牛小強沒看見眼淚,直起腰,“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話,我都答應你了,肯定做到。”
魏如月決定再觀望看看。
下午,趙柯家——
趙柯坐在書桌後看報紙,右手邊放著一本筆記,隨時記錄心得。
“咚咚咚……”
窗框被輕輕敲響。
趙柯抬眼,眉眼舒展,“樹根兒,怎麼過來了?”
樹根兒趴在趙柯的窗戶上,告狀:“小強下水了。”
他這個守村人,還挺盡職盡責的。
趙柯問他:“你怎麼發現的?”
樹根兒手指摳木窗框,“小強不帶我。”
趙柯笑彎了眼,小聲跟他說:“放心,有人管他們。”
樹根兒點點頭,要走。
趙柯叫住他,從抽屜裡拿出一顆糖,剝開,示意他張嘴。
樹根兒乖乖地張大嘴,“啊——”
趙柯塞到他嘴裡。
不直接餵給他吃,他不知道要攥到什麼時候,送給誰。
樹根兒吧唧吧唧嘴,嚐到甜味兒,露出一個純真的傻笑。
趙柯笑道:“去玩兒吧。”
樹根兒歡快地跑走。
趙柯拿一本厚書壓住報紙,起身,去牛家。
牛爺爺在學校賣呆兒,牛奶奶一人在家。
“牛奶奶,牛小強他們又偷偷下河了。”
牛奶奶一聽,急得扔下納到一半兒的鞋底子,“這死孩子,咋這麼不懂事兒,不讓下河還偷摸下!”
趙柯扶住她的手,“您別急,我跟您一起去看看,我知道在哪兒。”
牛奶奶關上門兒,跟她出去。
院外,停著一輛腳踏車。
牛奶奶問:“還得騎腳踏車?”
趙柯道:“牛小強他們找這個地方,離村子得有三里多地,走著累。”
那是一條支流,河道口衝了不少石頭下來,一遍一遍沖刷,石頭比較圓滑,下游水淺又清,趙村兒大隊的規劃裡,那附近會開墾出來,做水田。
而牛奶奶聽後,啐道:“這死孩子,可真能走,要是出啥事兒,跑回來找人都來不及。”
河邊——
天氣熱,一幫男孩子全都脫得光溜溜的,在水裡頭撲騰。
小河水深半米左右,年紀小的孩子個頭矮,完全可以來回遊。
莫宇穩重懂事,怕媽媽擔心,從來不到危險的地方玩兒,莫浩跟牛小強熟了後,今年是第一次下河,他不會游泳,在水裡赤條條地狗刨。
好幾個孩子都是這姿勢,沒人笑話他。
莫浩遊得歡快,突然小腿上一疼,站起來,抬腿一看,他小腿上緊貼著黑乎乎一長條,嚇得哇哇大叫。
游泳的、打水仗的、抓魚的……全都望過來。
莫浩甩腿,卻甩不掉,嚇哭,“哇哇哇哇……”
“別抓!”
牛小強頗有大將之風,制止他伸手抓,淡定地招呼他:“別哭了,就是個水蛭,你上來,我給你弄掉。”
莫浩那條腿僵直,一瘸一拐地走上岸,還在哭。
其他孩子全都圍上來,看熱鬧,順帶嚇唬他。
“你看它在吸血。”
“好像變大了。”
“會不會鑽進去……”
莫浩那條腿好像沒知覺了,大哭急催:“你快弄啊,我不要它鑽進去吸血……”
“急啥,一個水蛭,哭唧唧的,是不是男人。”牛小強薅了一把乾草回來,瞪人,“根本不會鑽進去,嚇唬他幹啥。”
莫浩害怕,一個勁兒地催促:“你快弄掉,快弄掉……”
牛小強隨便撿了件兒衣服,擦乾手,拿火柴點著乾草,舉到他腿邊兒,火燒水蛭。
水蛭被燙到,蜷縮起來,掉落。
莫浩怕掉在腳上,倏地躲開。
而那水蛭沒燒死,一群膽大的男孩兒拿著小棍兒戳著玩兒。
水蛭縮起來,像個大號栗子,伸長能拉到一匝長。
莫浩根本不敢湊過去,也不敢下水了,穿上衣服,盯著小腿上小小的血點,心有餘悸地抽噎。
“趙主任!”一個小孩兒看見趙柯和牛奶奶的身影,慌里慌張地扒拉牛小強,“牛小強!還有你奶奶!”
牛小強嚇得一激靈。
其他孩子也驚得捂前捂後,四處找自個兒的衣服。
衣服都是差不多的顏色,慌手慌腳地,根本不知道誰是誰的,有時候兩三雙手扯一件兒,後來乾脆不管三七一十一,能遮羞就行,直接往身上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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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面雞飛狗跳。
趙柯下了腳踏車,適時止步,背過臉,給光屁股來不及穿衣服的小男孩兒們留點兒面子。
牛奶奶兩條腿倒騰得飛快,直接衝過去,抓牛小強,照著他的屁股啪啪拍了兩下,等看到地上的水蛭,火燒起來,“還下水,淹不死你,鑽進身體裡,血都吸乾!”
牛小強小聲嘟囔:“就會嚇唬小孩兒,根本鑽不進去。”
“你還犟嘴!”
老牛家就他這一根獨苗,偏偏他淘得沒邊兒,牛奶奶又急又氣,使勁兒揍他。
牛小強當著眾多小弟的面兒捱揍,沒面子:“在外面兒就不能給我留點兒面子!我是大哥——”
“我打你個‘大哥’!”
牛小強咬緊牙關,不喊疼。
其他小孩兒匆忙穿好衣服,也不敢管“大哥”,灰溜溜地往岸上跑。
牛小強罵他們“不講義氣”。
牛奶奶看他絲毫不知道錯,氣得呦,“行,我管不了你,我讓你媽管你。”
說完,揪著他往岸上走。
“衣服!沒穿衣服!”
牛奶奶氣罵:“你都敢下水玩兒,還遮啥?遛著吧!”
牛小強這才開始使勁兒掙扎:“我是男的!男的!有女同志在呢!”
牛奶奶氣不過,又拍他,到底沒讓孫子丟人。
岸上——
莫浩心慌地問趙柯:“趙主任,我被水蛭吸血了,不會生病吧?”
趙柯掃一眼他的腿,安撫:“回村兒去衛生所,上點兒藥,沒什麼大事兒。”
莫浩心安了些,但再也不想下河玩兒了。
這有一個算一個,回家都得捱揍。
趙柯等牛奶奶上來,馱著老太太,罰牛小強他們在後面跟著跑。
一串兒孩子,有的衣服小,緊緊裹在身上,有的麻袋一樣掛著,屁股都罩上了,有的扣子摳的歪七扭八,上下不對稱……
又狼狽又滑稽。
趙柯騎得不快,牛小強嘴撅得能掛油瓶,哼哧哼哧悶頭跑,還能跑到腳踏車前面去。
“怎麼?不服氣?”趙柯慢悠悠地說,“當大哥怎麼能帶著小弟以身試險?活該你捱揍。”
牛小強氣喘吁吁地辯解:“沒危險,我踩點兒了!”
趙柯瞥他一眼,“我小的時候,帶人出去玩兒,從來不往深水去,淺水也要找兩個會水的大孩子監督,出門去哪兒都彙報,大人們都放心,沒捱過揍。”
牛奶奶看了眼她的後腦勺,沒拆穿她。
“你是覺得你很聰明很周全?”
牛小強呼哧喘氣,不吭聲。
趙柯道:“愛玩兒水很正常,安全問題得保障,萬一出了啥事兒,帶人出去的人就得負責。你覺得沒意外,去年那幾個臭小子,不差點兒淹著嗎?他們不比你們大?”
牛小強還是梗著,“我踩點兒了。”
“你要非這麼犟著,有你捱揍的時候。”
牛小強有點兒跟不上了,咬牙撐著,“那你說咋辦?別說不玩兒,誰也管不住。”
堵不如疏。
可趙柯不告訴他怎麼疏,年紀小的孩子總是熱愛冒險,對危險沒有任何的敬畏。
“自己想去。”
趙柯腳下一使勁兒,蹬遠。
當天傍晚,趙村兒大隊進行了一場浩大的打孩子運動,村兒裡幾乎各個角落都能聽到小孩兒的哭聲。
趙柯還特地出去溜達了一圈兒,聽了個熱鬧。
牛家——
牛小強她媽拎著笤帚抽他,牛小強倔強地咬著牙,堅決不掉一滴貓尿。
小孩兒越是犟,大人越是氣。
牛媽看他這死德性,拽著他要出去,“走!我挨家告訴他們,不準再跟你玩兒!”
“我們拜把子的兄弟情義,你打不斷!”
牛媽幾乎要氣笑了,“從明天開始,你就給我圈在家裡,哪兒都不能去!”
“憑啥!”
牛小強絕對不能失去自由。
“憑我是你媽!”
牛小強氣死了,“我有正事兒!你不能這樣兒!”
牛媽扔掉笤帚,“我就這樣兒。”
牛小強趁她不注意,掙開她,跑出去,“我要離家出走!”
牛媽氣兒一下子又湧上來,撿起笤帚在他背後追:“牛小強!你給我停下!”
“不停!”
“牛小強——”
老槐樹下、曬場上、大院兒附近,好些社員聚在一塊兒溜達、嘮嗑,趙柯也在這兒,大夥兒眼瞅著牛小強一陣風似的跑過去,他媽舉著個笤帚邊喊邊追。
眾人習以為常,笑呵呵地看著——
“今天可真熱鬧。”
“我聽說那誰家也打孩子呢。”
“這一群小子下河了,都跑到大北邊兒去了,莫家那小的還讓水蛭給粘上了。”
“那是該打。”
“不行,我得回去緊緊我家那小子的皮子。”
“那要不然……也揍一頓?”
趙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故意說反話,表面勸阻實則攛掇:“這不好吧?哪年夏天孩子們沒下水?這也是天性釋放,應該沒那麼容易出事兒,也就是去年,咱公社有兩個孩子掉水庫淹死了,前年,有一個孩子下河被衝跑了,大前年……”
她越說,大家越覺得該揍一頓,家裡有半大小子的,全都起身。
必須揍一頓!
另一頭,牛小強帶著親媽繞村跑,跑到了老魏家,一頭鑽進屋裡。
魏家人正吃飯,目瞪口呆地看著突然闖進來的孩子。
魏如月更是驚得嘴巴大張,“牛小強?”
牛媽跟著追進魏家的院子,站在屋門口,喘著粗氣兒,舉著笤帚威脅:“牛小強,你給我出來——”
牛小強擠到魏老爹和魏大海中間門,宣佈:“我不回家了,我跟魏如月換家!我以後要當老魏家的兒子,魏如月,你去當老牛家的閨女吧!”
平地一聲雷。
魏家全家人都懵了。
牛媽氣得失語,拿笤帚的手顫抖。
牛小強幹脆摟住魏老爹和魏大海的胳膊,直接對倆人說:“我要當你家孩子。”
魏老爹和魏大海本來就喜歡他,聽後控制不住地驚喜,然後魏老爹對牛小強他媽說:“有啥事兒別打孩子啊,要不……就讓小強先在我家住一晚上?”
牛媽咬牙切齒,“你趕緊過來,別給人家添麻煩。”
牛小強不過去,扣緊手臂,看向魏如月,不住地給她使眼色,“魏如月,你去我家吧。”
魏如月對現在的狀況有點兒反應不過來,無措地來回瞧幾個大人。
“你別欺負如月。”牛媽瞪他,“人如月在自個兒家,你還給人趕出去啊。”
牛小強不理他媽,一個勁兒給魏如月使眼色。
其他人都以為牛小強是為了讓魏如月跟他換,只有魏如月知道是因為倆人的約定。
魏如月咬咬嘴唇,看向牛媽:“牛嬸兒,我……”
牛媽見不得她一個乖乖巧巧的小姑娘可憐兮兮地看著她,遲疑了。
牛小強便伸手推魏如月,“快去。”
魏如月被他推得一歪,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魏老太出聲兒:“不用吧?”
苗鳳花也擔憂地看著女兒。
牛小強繼續推搡。
牛媽語氣嚴厲,“牛小強!不準欺負如月。”
魏老爹趕忙維護道:“小強媽,你別說孩子,他跟如月鬧著玩兒呢。”
魏如月低著頭,兩隻手糾纏在一起。
牛媽看到她這模樣,再看魏家人的神色,頓時生出些憐惜來。
這是牛小強胡鬧出的事兒,她不忍小姑娘難堪,出言邀請:“要不你去嬸兒家玩兒幾天?”
魏如月抬頭看她一眼,又怯怯地看向家裡長輩。
魏大海立即道:“那今晚上就讓小強在我家住著。”
隨即,他難得對女兒有些溫和,“就去住兩天也行,別給牛家添麻煩,知道嗎?”
魏老爹也趕緊吩咐兒媳婦:“給小強拿碗筷!”
苗鳳花不敢猶豫,連忙起身去碗架拿。
魏如月瞬間門彷彿成了這個家的外人。
魏老太瞅瞅孫女,招呼牛媽:“小強媽,要不坐下一起吃點兒?如月飯還沒吃完呢……”
牛媽吃不下去,狠狠瞪向已經坐上桌的牛小強,“牛小強,有能耐你永遠別回家!”
然後,她溫聲對魏如月說:“咱不跟牛小強這混球一桌吃飯,走,去嬸兒家,嬸兒給你做好吃的。”
她輕柔地拉著魏如月的手,魏如月順著她的力道,走了幾步,停住,小聲說:“嬸兒,要拿作業本兒。”
“你這孩子,咋這麼懂事?牛小強不追著不寫作業。”
她懂事的讓人心疼,牛媽聲音柔的滴水,“快去,嬸兒等你。”
牛小強從來沒停過親媽這種聲音,驚恐地睜大眼睛。
牛媽恐嚇他:“等你爹回來的。”
牛小強立馬靠近魏老爹。
魏老爹環住他,“沒事兒,就在爺家住著,愛住多長時間門住多長時間門。”
魏如月揹著書包出來,聽著這話,竟然沒有紅眼。
牛媽牽著魏如月的手,拍了拍,“走吧,去嬸兒家。”
“誒——”
魏老太和苗鳳花一起出聲兒。
魏如月和牛媽交握的手一緊,停下腳步,回頭望向奶奶和媽。
苗鳳花乾笑道:“如月,你到人家勤快點兒。”
魏老太聽完兒媳婦的話,也不知道要說啥,就只叮囑道:“別貪玩兒。”
魏如月安靜地看著她們,片刻後扯起個乖巧的笑,“好。”
以後,她不會為了他們傷心地哭了。
魏如月仰頭看向牛小強媽,“嬸兒,我們去你家做客吧。”
牛媽牽著她出門。
魏老太和苗鳳花看著魏如月頭也不回,莫名地悵然若失。
而牛小強等親媽的身影一消失在牛家院子,頓時就變了個樣兒,一把推開碗,碗裡的小米飯灑到桌子上,“這什麼呀,比豬食都粗,我不要吃!我要吃肉!”
魏家一家人全都驚訝地看著牛小強。
魏老太心疼地看著糧,連忙用筷子夾回碗裡,“咋能浪費……”
牛小強嫌棄地看著她的筷子,“髒死了,你筷子都碰過了,拿開!”
魏老太臉色變黑。
魏老爹回神,催兒媳婦:“家裡不是有才晾的魚嗎,去給小強煎來吃。”
“我不要吃魚!我就要吃肉!吃肉吃肉吃肉!”
牛小強使勁兒作,拍得桌子咣咣響。
魏老爹:“好好好,讓你叔去給你換,大海,快去老木頭家看看,換點兒肉回來。”
魏大海飯都沒吃完,趕緊起來出門去換肉。
期間門,牛小強一個勁兒地喊餓,發脾氣,拿筷子敲碗“要飯”:“咋還不回來?餓死人了!”
等到肉換回來,苗鳳花去廚房做好,端上來,牛小強大口大口地吃,吃完又嫌“不好吃”。
反正一通折騰,老魏家這一頓飯吃了將近來小時才吃完。
晚上睡覺的時候,牛小強一會兒說被子髒,一會兒說有蚊子,讓人給他拍蚊子,鬧得老魏家全家都不安寧。
牛小強終於折騰累了,沒心沒肺地一秒沒聲兒,睡得可香了。
魏老爹扛不住牛小強鬧騰,精疲力盡,躺下還對魏老太道:“咱們抱養一個小子,咋樣兒?”
魏老太憋不住火兒了,“不咋樣!”
魏老爹卻覺得很可行,“你看栓柱兒,那不挺孝順的,也不向著他原來爹媽。”
“白眼兒狼才一點兒不向著原來家!”
“你看你,火氣咋這麼大,說啥呢?栓柱兒那情況跟白眼兒狼能一樣嗎?”
魏老太閉上眼,不想再跟他說話。
牛家——
牛爺爺牛奶奶對魏如月的出現雖然驚訝,但都沒多問多說,晚飯都不用牛媽多說,就拿了燻肉出來做。
魏如月不好意思大吃大喝,默默地扒飯。
但牛家人給她夾的菜,她吃了,跟她說的話,她每一句都禮貌地回應。
晚上,牛媽安排她住在她屋裡。
“被褥舒服嗎?這是我結婚的時候做的,一直沒捨得給那臭小子鋪;晚間門起夜,直接在泔水桶裡,不要去外頭了,省得你害怕;有啥事兒就喊嬸兒,別憋著……”
她邊給魏如月鋪床,邊絮絮叨叨地說話。
魏如月小聲應,沒有一句話空撂在地上。
牛媽感慨:“都說女兒是孃的小棉襖,還是女兒貼心……”
這句話,魏如月不知道怎麼回應了。
從來沒有人覺得她貼心。
“快上來睡吧。”
魏如月爬上炕,卻不敢靠近褥子。
“脫衣服躺下啊。”
魏如月看著乾淨鬆軟的褥子,她怕自己蹭髒了。
牛媽看著她拘謹地揪著衣服,恍然大悟:“看我,忘了你沒帶衣服了,沒事兒,你牛叔不在家,就咱娘倆,直接脫了吧,明天嬸兒給你做一件。”
魏如月慌張地擺手:“不用……”
“背心和褲衩用不了多少布頭子,就當自個兒家一樣,別客氣。”
可她的家,不會這麼好。
魏如月脫掉了衣服,光溜溜地鑽進薄被子,害羞遮住下巴。
她睡不著,心頭酸酸的。
牛媽察覺到,低聲問她:“如月,咋?想家了?”
魏如月搖搖頭,反應過來她看不見,又回道:“不是。”
牛媽摸摸她的頭,“你又聰明又懂事兒,不像牛小強那個臭小子,淨天的惹事兒,牛嬸兒一家都喜歡你,你別太拘束。”
“不是的……”魏如月解釋,“是我找牛小強幫忙的……”
她自個兒想出的辦法。
爺爺和爹誇過牛小強,如果牛小強一點兒也不討喜,他們可能就會改變一點態度。
“牛小強沒欺負過我,牛嬸兒,你別生他的氣。”
牛媽驚訝,想想又不那麼意外。
她還想呢,牛小強今天實在任性的過了,平時他再咋淘,也不至於這麼胡鬧,沒想到又是行俠仗義上頭。
魏如月惴惴地望著她。
牛媽抬起胳膊,摟住她,“你們都是好孩子,小孩子別尋思太多,以後有事兒,就來找牛嬸兒,啊~”
魏如月靠在“媽媽”的懷裡,再也控制不住眼淚,哭了出來。
第一天,大隊部。
趙柯和魏如月今天的碰頭,多了一個牛小強。
牛小強精神奕奕,魏如月眼睛微腫。
趙柯看著牛小強,不禁嘖嘖稱奇:“交換家長,你可真想得出。”
牛小強仰脖得意,“反正也搗亂,住家去多方便。”
“那你有什麼成果嗎?”
牛小強把他作上天的事蹟叭叭一通說,說完今天早上,滿臉膈應。
趙柯挑眉,追問:“發生什麼了?”
魏如月也看向他。
牛小強拒絕說:“你們是女同志,我不跟你們說。”
趙柯正義凜然道:“你現在是我們的同盟,分什麼男同志女同志的?而且我是你長輩,是婦女主任,有啥不能聽的?”
牛小強看她一眼,又看向魏如月,“她不能聽。”
魏如月不明白有什麼話她不能聽,明明是發生在她家的事。
不過她不是胡攪蠻纏的性格,不讓聽,她就起來走開。
趙柯:“說吧。”
牛小強彆扭道:“我早上起來撒尿,沒睡醒,以為還是我家呢,摸到北牆頭就脫褲子往菜地裡尿,然後魏如月她爺在旁邊兒突然誇我。”
“誇你?”
牛小強抖了抖,“他誇我尿得遠……”
尿的遠也被誇。
趙柯:“……”
不遠處,魏如月隱約聽到他的話,也是相同的反應:“……”
離譜到讓人無語。
趙柯問:“然後呢?”
牛小強繃著臉,道:“我呲他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