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村村口的古槐樹下,是生產隊婦女集會地,日日東家長李家短。
一大早,樹下就圍坐了十來個自帶馬紮的婦女。
有納鞋底的,有補衣服的,有嗑南瓜子的,有空手的……
幹啥的都有,就嘴沒空著,七嘴八舌,話,沒有一句落下的。
今天的話題,從“老魏家大海揍他媳婦兒”開始。
好幾個當婆婆的婦女附和“小媳婦兒不打不老實,一進門就收拾幾次,往後肯定家裡家外一把薅”。
年歲輕的媳婦們都忙著手裡的活兒,沒怎麼應聲。
趙柯就是這時候到村口的。
她蹬著腳踏車老遠就看見樹下的三姑六婆們,深呼吸一口氣,撐起笑臉蹬過去,靠近後挨個叫人:“五奶,東嬸兒,常山嫂子……”
有人打趣:“城裡妮兒回來啦。”
趙柯熟練度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東嬸兒您別笑話我。”
東嬸兒指著她,“臉皮薄,還不好意思了。”
隨後一群女人嘻嘻哈哈地笑。
她們就愛看小姑娘小媳婦羞紅臉,不厭其煩地逗。
趙柯一臉好好學生的靦腆乖巧,不吭聲。
實際心裡:累了,不想應付。
笑聲降下來,坐在中間的趙五奶才問趙柯:“為你姐的事兒回來的?”
老太太總在十里八鄉保媒拉線,趙柯大姐今天要相的物件,就是她介紹的。
趙柯笑著點頭,“我姐的大事兒,我爹特意去公社跟我說,趕巧我有假,就回來瞅瞅。”
“是得一家人參謀參謀。”趙五奶擺擺手,“你家肯定忙叨,快家去吧。”
“誒~”
趙柯趕緊跨上腳踏車,揮揮手,一溜煙兒地騎遠。
她身後,眾人看著她的背影嘖嘖酸羨“趙家的福氣”,又紛紛圍向趙五奶追問那物件咋樣。
趙五奶抿嘴笑,賣了會兒關子才說起她給拉的媒:“說的是李村生產隊的李會計家,他家為了給兒子結婚,去年新蓋了一間紅磚瓦房,三轉一響全有,還撂下話了,給這個數。”
她伸出一根手指頭,滿臉的得意。
眾人驚羨,“一百塊哦!”
趙五奶笑眯了眼,點頭。
這聘禮,十里八村都是數得上的,要是成了,將來找她說媒的人肯定更多。
“而且上頭三個姐姐,各個嫁的都好,多偏著點兒孃家,日子指定差不了。”
眾人感嘆:“那可真是好人家。”
“餘主任大姑娘有福嘍。”
“誰不說呢。”
“他五奶,往後可得給我家姑娘也介紹個好物件,我多給你攢點兒雞蛋……”
“行行行,包在我身上。”
另一邊,趙柯騎車停在家門口,剎車捏太急,車胎擦著地向前滑了一道。
餘秀蘭站在院子裡,聽著摩擦聲刺耳極了,叉腰,“趙柯!你這敗家玩意兒!車軲轆磨壞了!不要錢吶!”
趙柯摸摸鼻子,乖巧地推腳踏車進院兒,認慫解釋:“騎得有點兒快。”
“火燎屁股啊。”餘秀蘭白趙柯一眼,手裡的掃把塞到她懷裡,彎腰去瞧腳踏車軲轆。
趙柯抱著掃把,心道:三姑六婆的威力,不亞於火燎屁股。
餘秀蘭也不嫌埋汰,直接上手擦了擦車軲轆,看著胎上的劃痕滿眼心疼。
趙柯立即解釋:“下大道到村裡那段路太差了,生產隊不能修修平嗎?”
“你說修就修啊?”餘秀蘭越看越心疼,“路不好你不會下來推。”
“……”
趙柯認真發問:“餘秀蘭同志,我是親生的,還是腳踏車是親生的?”
“一百大幾十呢!還要好幾張工業券,咱家攢了多久呢。”
得,趙柯明白了,腳踏車比她金貴。
餘秀蘭進屋,趙柯跟在親媽屁股後面,問:“爹呢?姐也不在家?”
“活不能耽誤,我讓他們仨去後園子了,你爹和你弟翻地,你姐挖點兒小菜。”
餘秀蘭拿了個抹布,一回身,差點兒跟她撞一塊兒,“你是尾巴啊,老在我屁股後幹什麼!”
她語氣衝,趙柯都習慣了,半點兒不入心,退後一步,試探地問:“媽,我爹跟你說了嗎?”
“沒說!”
“你都沒問說什麼。”趙柯撇撇嘴,又跟屁蟲一樣跟出去,在她身後嘟囔,“我姐可不能找脾氣不好的,將來受氣咋辦?”
“男人有點兒脾氣多正常,你小年輕懂什麼。”
餘秀蘭蹲在腳踏車前頭仔仔細細地擦,一個縫兒都沒落下。
趙柯眼瞅著腳踏車在她手下一點點兒變得油光鋥亮,嘴裡話不停:“我有同學是李村生產隊的,我跟他打聽了……”
餘秀蘭不耐煩,打斷她:“你咋這麼粘牙,你是她媽我是她媽?我能害她?”
趙柯無奈,她當然知道媽不會害大姐,可好歹聽人說完。
“趕緊幹活去,別瞎操心。”餘秀蘭抬頭,“不管咋地,過後再說,你趙五奶的面子不能落,不然以後誰給你姐和你弟介紹物件。”
辦事是這個道理。
趙柯只是不由自主地受原書劇情影響心神,話還是聽得進去的,便埋頭掃地。
過了大概二十分鐘,後門傳來說話聲,去菜園子的三人回來。
趙楓個高,率先瞧見院裡的身影,眼一亮,大狗見骨頭似的躥進院,“二姐!你回來了,給我帶什麼了?”
趙柯現在戴上了“有色眼鏡”,看弟弟不咋順眼,塞他一把掃把,“掃把你要不要?”
掃把也要。
趙楓圍著她轉,“姐我給你幹活,你給我啥好處?”
“你先去幹,看我給不給。”
“好嘞。”趙楓屁顛屁顛地掃得風風火火,滿地冒煙。
趙柯:“……”
從小到大就傻不愣登,只有力氣沒腦子的傢伙,趙柯實在不知道書裡他咋就那麼“出息”,還當上反面男二了。
“小柯。”趙棉溫柔的聲音響起,“騎回來累不累?”
趙柯迎向大姐,語氣完全掉了個個兒,“不累。”
趙棉空出一隻手,擦了擦她面上不存在的汗:“進屋去喝口水。”
趙柯聲音更加柔,“好~”
她承認她是個姐控,沒辦法,大姐太溫柔了。
餘秀蘭走出來,催促黏黏糊糊的姐妹倆:“趙棉,快去換上新衣服,好好收拾收拾,人要來了。”
“趙柯,洗菜去。”
趙棉面上露出一抹害羞,輕聲應著。
趙柯接過編筐,忍不住酸道:“這才兩天,新衣服就做好了,姐你可真麻利。”
餘秀蘭同志縫補的活兒爛的一塌糊塗,肯定是大姐自己做的。
院子當中,趙楓停下手,沒眼色地驕傲,“大姐還給我做了一件假領子呢,二姐你只有一條髮帶。”
她都有工資了,大姐還偷偷給她塞零花錢呢。
她是不愛炫。
趙柯拎著筐到弟弟身邊,憐惜地塞到他懷裡,“少說話,多幹活兒。”
趙楓滿手活兒,想告狀,但爹媽早進屋了,大姐……大姐從來都偏心二姐,他又在這個家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趙柯不搭理他,拉著大姐回她們姐倆的屋子。
長姐如母,餘秀蘭同志忙,都是大姐趙棉在照顧趙柯和趙楓。
從小,姐倆就住在一個屋裡,連體嬰一樣長大,感情深厚。
趙柯靠坐在書桌上看大姐換上新衣服,白皙的手指靈活地穿梭在烏黑的髮間,三下兩下就編出一條緊實光滑的辮子。
大姐趙棉好看,是那種穿灰撲撲的舊衣也遮不住的好看,性格又溫柔善良,跟她接觸過的人,很難會不喜歡她。
弟弟不聽話,削一頓就是了,一頓不行,就削兩頓。
柔弱的姐姐可不行。
“姐,我跟李村的同學打聽過李大勝,他是小兒子,長得高高大大,但從小一點兒活沒幹過,全都是三個姐姐幹不說,但凡有點兒不好,還會罵他姐姐們。”
趙棉扣扣子的手一頓,看向妹妹。
就算聽到要相親的物件不好,她也沒露出任何顯得刻薄的神色。
這麼好的大姐,趙柯不能接受她有可能落入深淵,叮囑:“媽說,不能不給五奶面子,突然說不相。姐,你就記得李大勝不行,別聽他花言巧語。”
趙棉完全信任她,眉眼彎彎,答應的極其爽快:“好,我聽你的。”
趙柯放心,只要她姐不動心,就好說。
不過她得團結更多力量,以免好東西餵狗。
趙楓什麼都不知道,還一個人在院子裡哼哧哼哧地掃地。
趙柯招小狗似的衝他招手。
趙楓扔下掃把,興沖沖地小跑過來。
趙柯湊近,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完後還拍拍他的肩。
趙楓想也不想就答應,一臉嚴陣以待。
爹媽都在堂屋,趙柯走到門邊,觀望了一下,見餘秀蘭同志背對著她,就悄悄對她爹使眼色,示意他引走人。
趙建國瞥了媳婦一眼,輕咳一聲,不太自然地說:“秀蘭,你看咱家二閨女回來,咱去廚房看看,晚上做點兒啥……”
“有啥好做的。”
趙建國不管她的拒絕,硬拉著人去廚房。
趙柯和趙楓從趙楓的屋子裡冒頭。
趙柯攛掇弟弟:“快去。”
趙楓熟練地跑向爹媽的屋子……
與此同時,李會計一家三口在往趙村趕。
夫妻倆坐著牛車,收拾的溜光水滑的李大勝則是獨自騎著一輛新腳踏車。
牛車上,李大勝媽不滿意道:“趙五奶咋不給咱大勝介紹趙家二姑娘呢?”
“大姑娘單著,咋會輪到二姑娘,再說……”駕牛車的李會計抽了一口旱菸,“人家拿工糧,以後估計嫁城裡人。”
“城裡人咋了?我兒子半點兒不差什麼。”李大勝媽振振有詞,“反倒是她趙家,都知道他們供仨孩子讀書,沒啥家底,咱們家兒子跟她們女兒相物件,是他們佔便宜。”
李會計吐出一口煙,“你知道工廠多難進嗎?人老趙家二姑娘憑自己本事進去的。”更難。
“那能咋滴,一個丫頭片子,等將來結婚,讓她把工作轉給大勝,大勝也是城裡人,她留在村裡生娃照顧我們,正好。”
李會計吧嗒吧嗒地抽菸,不語。
要有這好事兒,誰家不樂意,可惜,“今天相得是大姑娘,再說,二姑娘沒準兒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