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傑,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鄭母憤而指責:“離婚!回去必須離!”
條件這麼好的親家,他們全家在筒子樓都臉上有光,離了哪成?
宋母驚慌失措,“不能離……”
宋明傑也不想離,急切地挽回:“美珠,憑別人幾句說辭就能抹殺我們這麼多年的相處嗎?小卓呢,你真的要讓我們這個家散了嗎……”
小宋卓嚇得哇哇哭。
鄭母心疼外孫,罵他:“是我閨女讓家散了嗎!是你!要不是我們過來看,你還想矇騙我們到什麼時候?”
“美珠……”宋明傑腳步凌亂,試圖靠近,“我對你對兒子是真心的……”
鄭美珠渾身都抗拒他,歇斯底里:“你走開!不要靠近我!”
宋明傑一直是個完美的丈夫,溫柔、體貼、專一、顧家……
他也是個好父親,好女婿,他不像別的男人,一回家就當大爺,會帶兒子玩兒,會親手照顧兒子,他還事事想著她的父母,經常探望、陪伴……
外人都說,他們家眼光好,找了好女婿,她有福。
她父母即便一開始對宋明傑的條件有些不滿意,後來也徹底接納了他。
連她自己,也一直為此驕傲,一直很幸福。
可這些……都是假的嗎?
宋明傑怎麼還能狡辯?
他有女知青那麼迫不得已嗎?
這世上只有他辛苦嗎?為什麼別人能感恩,能坦坦蕩蕩,他卻能為了自己心安理得反過來詆譭?
他憑什麼傷害了別人,又來傷害她?
彷彿一顆巨大的雷打在身上,鄭美珠對丈夫宋明傑最後一絲期望,也被劈得一乾二淨。
鄭美珠的肚子隱隱作痛,面容扭曲。
鄭母看到女兒這麼痛苦,推開宋明傑,怒火朝天,“離我女兒遠點兒!”
“媽……”
“親家母……”
鄭母:“別叫我!”
宋家母子窘迫。
王英慧抱著兒子,看著他們分崩離析的崩潰,心裡生出快意。
突然,鄭美珠抬頭望向她,蒼白的臉,滿眼血絲,一字一句地問:“你們是怎麼在一起的?”
王英慧下意識避開與她對視。
宋明傑臉色微變,“這有什麼好說的……”
沒什麼好說?
鄭美珠就是打碎骨頭往肚裡咽,也偏要問清楚:“王同志,你們是怎麼在一起的?”
王英慧嘴巴緊緊閉著,並不回應她的話。
趙芸芸疑惑:“問這個幹啥?折磨自己好受嗎?”
趙柯和趙新山對視,彼此的眼神裡都是若有所思。
鄭美珠這麼問,是有什麼懷疑?
大隊不是專門負責斷感情官司的,也沒理由管外人的家庭矛盾,可涉及到他們大隊的人,也沒法兒完全旁觀。
趙柯便道:“那就都講清楚,別留下什麼結。”
王英慧難以啟齒。
趙新山道:“說。”
宋明傑兩腮肌肉緊繃,呼吸有些粗重。
王英慧緊了緊手臂,到底還是張開嘴。
知青們跟村子裡的青年都不一樣,也更好看似的,姑娘們私底下都在悄悄議論。
王英慧剛開始並沒有特別注意宋明傑,是一個偶然的機會。
秋收的時候,王英慧用籮筐背苞米,筐太重,起身的一瞬間門往後墜,宋明傑及時出現,托住了筐,還溫柔地對她說:“小心點兒……”
王英慧害羞地紅了臉。
就這一次,年輕姑娘的一顆心就全都系在了文質彬彬的男知青身上。
王英慧不是個外向的姑娘,犯了相思病,悄悄惦記著宋明傑,但並不敢表現出來。
然後,他們第二次第三次地有了接觸,王英慧不可自拔地愛上了他,迫切地想要跟他在一起。
她第一次跟家裡說,父母都不同意她跟知青在一起,王英慧便開始用各種方法讓父母同意……
這個劇情,鄭美珠太熟悉了。
沒下鄉前,宋明傑就很樂於助人,偶然幫過她一次,她就有了好感。
而她跟宋明傑重遇的那天,她的腳踏車軲轆忽然膈到石頭,腳踏車不受控制地歪七扭八,鄭美珠極力控制的時候,宋明傑天降一樣出現,及時扶住了車把手和她的腰。
等到腳踏車停下,兩個人對視,宋明傑燙到一樣迅速退開。
鄭美珠覺得,這是他們之間門浪漫的天定的緣分。
後來,她又碰到了宋明傑幾次,見到了他的文采,見到了他的風度,見到了才華可能埋沒在鄉村的落寞和無奈……
鄭美珠一頭扎進了愛情的旋渦,頭昏腦漲。
……
現在,連那些美好都是虛假的嗎?
鄭美珠肚子疼得更厲害,眼淚溢位眼眶,瞪著宋明傑,恨極了,“女人很傻很好騙是嗎!宋明傑,把我們都騙得團團轉,你是不是很得意!啊--”
王英慧瞳孔張大,一時沒反應過來她話裡的意思。
什、什麼騙?
宋明傑辯解:“不是的,美珠,你怎麼能誤會我們之間門的感情……”
“你還裝!”
鄭母從震驚中回過神,不敢置信地看著女兒,“什、什麼一時?你是說你們倆遇到,也是他故意的?!”
一句話,挑明。
屋裡屋外霎時譁然。
“啥意思?是說姓宋的故意刷心眼兒騙姑娘對他動心?”
“那王英慧當初也是被他騙了?”
“怎麼有心眼兒這麼多的人?”
老太太們以為宋明傑這個男同志已經夠可惡了,沒想到他還能突破下限。
而王英慧徹底呆住。
不是她一直糾纏宋明傑嗎?
他們怎麼……怎麼說宋明傑在騙人?
王英慧理著紛亂的訊息。
所以……她會喜歡宋明傑,其實是他故意誘騙嗎?
那她父母會氣死,她的痛苦,宋文瑞這麼辛苦……都是因為宋明傑騙她的感情!
王英慧一瞬間門把她所有的不幸都扣在了宋明傑的身上。
都是宋明傑的錯!
王英慧突然爆發,撲向宋明傑。
“你幹什麼!”
宋母眼疾手快地擋住王英慧。
屋外,老太太們看見,不怕事兒大地鼓動——
“別跟他客氣!”
“撓花他的臉!”
“這麼大的委屈,必須得撒出去!”
王英慧到底身體虛,兩個人只撕扯幾下,她就有些弱了,像是小雞仔一樣被拽著,更遑論突破她的防線。
窗外,趙二奶恨鐵不成鋼,“完蛋玩意兒!”
“娘!”
宋文瑞怕母親受欺負,著急地過去護她。
劉廣志和鄭廣梅離王英慧極近。
鄭廣梅也不是啥好人兒,否則哪能那麼禍害樹根兒,可眼下這局面……她刷刷兩下擼起袖子,衝上去薅宋母的頭髮,“老東西!敢欺負我們大隊的人兒!我跟你拼了!”
惡人還得有惡人磨。
鄭廣梅一加入,宋母一下子就落了下風。
宋明傑也不能眼瞅著親媽被打。
他個高,半護著宋母,一隻手臂擋在兩個女人和宋母中間門,推搡之間門,王英慧一個沒站穩,跌倒在地。
“娘!”
宋文瑞緊張地蹲下,扶她。
王英慧扭到了腳,面容痛苦。
鄭廣梅還像發瘋的老牛一樣掄手臂抓撓,不說宋家母子被迫躲避,劉廣志都插不進去。
宋明傑和宋母一點點後移,越來越靠近鄭美珠他們三個。
鄭母怕傷到大肚子的女兒和外孫,趕緊扶拉著他們去安全的地方——知青們所在的位置空閒大。
小宋卓的哭聲就沒停過。
吳老師和尹曉娟,一個抱住宋卓安撫,一個扶住鄭美珠。
鄭母安置好女兒和外孫,便氣勢洶洶地轉向宋明傑他們。
她是主任媳婦兒,平時很文雅,很講究體面,氛圍使然,也顧不上儀態了,揮手打宋明傑,“我讓你欺負我女兒!”
旁邊兒,老太太在翻窗,第一個翻進來的是趙二奶,真情實感,提前預演似的,“***的,敢當負心漢!我做了你!”
宋明傑和宋母母子倆雙拳難敵多手,狼狽地躲閃,依舊免不了負傷。
一切的發生只在幾分鐘之間門。
太亂了,太亂了……
趙柯怕被誤傷,捂著眼睛後退。
刺激!趙芸芸躍躍欲試,也想上去摻一腳,“人渣!”
“你湊什麼熱鬧?”趙柯拉住她,“我怕……你保護我~”
趙芸芸抽了抽嘴角,還是裝模作樣地張開手臂,老母雞一樣擋在她面前,神情義憤填膺,“他把英慧姐害成這樣,還倒打一耙,活該!”
趙柯微微搖頭。
最可惡的,當然是壞人。
但噁心的點就在於,宋明傑沒有犯大罪,道德問題,打又不能打重了,讓他落魄可能是僅有的懲罰。
且實事求是地說,宋文瑞小小年紀吃這麼多苦,王英慧變成現在這樣兒,她本身性格也有問題。
否則宋明傑地一些指控,她大可以理直氣壯地反駁。
不過再有問題,如果沒有宋明傑插一腳,她正常找個男人過日子,不見得會走到這一步。
場面仍然很混亂。
“當!”
板凳被誰絆倒。
“咣!”
誰撇了茶缸子,砸到了大隊的檔案櫃上。
“嘭!”
長桌被撞歪。
趙柯躲在趙芸芸身後,“嚇”得一抖一抖的。
趙新山作為大隊長,沒趙柯那麼放得下臉皮,很尷尬地站在長桌後,口頭阻止--
“別打了……”
“注意影響。”
“誒誒誒!別動傢伙事兒!”
忽然,後方的蘇麗梅尖叫:“流血了!”
知青們騷動起來。
“孕婦!孕婦流血了!”
“是不是要生了!”
“別打了別打了!先顧孕婦!”
好像突然按了暫停鍵,所有人都靜止。
鄭美珠呻|吟:“啊——我的肚子——”
小宋卓看著媽媽的樣子,哭得撕心裂肺,“媽媽——媽媽……”
鄭母頭髮凌亂,慌張地扒開人往女兒身邊擠,“美珠!媽在呢……”
趙柯也不躲著了,踩著凳子站到高處,指揮:“門口讓開!板凳!板凳扶起來!顧校長、唐知青,快抬她到……”
她卡了一下殼。
大隊的衛生所就一個板床,生產環境不太好。
而且有些人家很忌諱外人在家生產的血腥……
趙柯剛要說抬到她家去,趙新山出聲,“我家近,先抬到我家去!”
顧校長和唐知青立即抬起鄭美珠。
趙二奶和幾個進來幹架的老太太趕緊挪開障礙物,門外圍觀的老太太也都迅速散開。
接生員尹知青不用吩咐,便趕緊跟上孕婦,出門。
鄭母慌急地抱起哭得打嗝的小宋卓。
“孩子給我吧,別摔了。”
吳老師伸手接。
小宋卓揪著鄭母的衣領,哭聲更大。
吳老師安撫,“你姥姥擔心你媽,抱不動你,我抱你,跑得快。”
小宋卓抽抽噎噎,鬆開了手。
吳老師抱著她快步追出去。
突發情況打斷了群毆,宋明傑和宋母形容狼狽,不過只傷了點皮毛,呆了幾秒,連忙邁開步子。
劉小寶趴在窗戶上,眼睛轉了轉,也轉身。
呼啦一下子,大隊部就空了,屋裡只剩下王英慧母子、劉廣志鄭廣梅夫妻,老太太們全跟著跑了。
趙芸芸有些發懵,“不會出啥事兒吧?”
趙柯:“……”
這她哪知道?
“那……”趙芸芸問她,“咱倆呢?去嗎?”
趙新山回去了,她姥劉三妮兒同志也在,她們兩個沒生育經驗的姑娘去不去好像沒什麼作用。
趙柯看了眼一片狼藉的辦公室,“你先送宋文瑞和他娘回家吧,我們收拾一下,一會兒我過去看看。”
趙芸芸點頭,過去架起王英慧。
宋文瑞走了兩步,回頭看趙柯。
趙柯道:“回頭找我,不著急。”
宋文瑞這才離開。
劉廣志和鄭廣梅不知道他們兩個走還是留,對視,鄭廣梅想起他們還在吵架,白劉廣志。
“整理一下,咱們坐下說幾句。”
三個人一起動手,擺桌子扶板凳撿東西,麻利地歸位,然後面對面坐下。
趙柯拿回了信,捋了捋褶,道:“你們知道大隊替宋文瑞要錢,肯定不會不生點兒什麼心思,樹根兒生母萬知青的情況就是信裡說得這樣,你們都看見了。”
劉廣志沉默。
鄭廣梅看他這德性,氣不打一處來,“我們也要撫養費和賠償金!”
趙柯不置可否,只說明道:“以萬知青的現狀,你們要,她也拿不出,她夫家會替她給錢的機率微乎其微。”
“那也得讓她知道,她把親兒子害成啥樣兒!”
鄭廣梅暗暗道:讓她一輩子折磨去!
而趙柯聽到這話,諷刺地看著倆人,“你們倆怎麼對樹根兒的,忘的一乾二淨啊。”
鄭廣梅恨道:“他又不是我親兒子,要怨也得怨他沒投生到好人家,攤上這麼個爹!”
“你有完沒完?”
“怎麼?說不得啊!要不是你這個當爹的沒照看好,他也傻不了!”
鄭廣梅粗魯地拍打他,“放不下人家,還不好好照顧親生兒子,我虐待他,你連個屁都不敢放,你就是個窩囊廢!”
劉廣志攥緊拳頭。
鄭廣梅撞上去,“咋?還想打我啊?”
劉廣志但凡要是教訓鄭廣梅幾次,她也不至於虧待樹根兒到那個地步。
可換句話說,劉廣志要有這個良心,樹根兒沒準兒也傻不了。
趙柯到現在也看不上這夫妻倆,可不耐煩管他們夫妻倆的官司,直接打斷:“行了!想打回家打去!”
鄭廣梅鬥牛一樣瞪著劉廣志,氣沖沖地坐下。
劉廣志原地站了幾秒,才離老遠坐下。
“萬知青洗不白,你們對樹根兒做的事情也洗不白,你們倆還更可惡,別在那塊兒嘰嘰歪歪了。”
鄭廣梅不服。
“你不用擱這兒對我有情緒,我現在就跟你們說大隊的態度,大隊不瞞你們,你們私底下想做什麼,大隊肯定是擋不了,醜話我也得說在前頭,鬧出什麼麻煩,大隊不會給你們出頭,就算真能讓你們弄到點兒錢,你們也別想昧著,只有樹根兒有資格要。”
“憑啥啊?”
“別跟我‘憑啥’‘憑啥’的,你們以前乾的啥事兒自己不清楚嗎?我不信你兒子如
果也被人像你對待樹根兒那樣對待,你能樂意。”
鄭廣梅肯定是不樂意,張張嘴又憤憤地閉上。
要擱以前,她才不聽這些,可現在他們的好日子都得仰賴大隊,就開始不得不聽了。
“反正我已經代表大隊表態了,你們自己尋思去吧,要真愛護孩子,就得學會以身作則。”
萬知青過得不好,或許是可憐,但趙柯依然認為她洗不白。
趙村兒大隊沒那麼不近人情,她可以作出別的選擇,比如把她親人接過來養老送終,需要看病,讓劉廣志跟她一起承擔。
歸根結底,她想回城。
劉廣志和鄭廣梅呢,一個被拋棄,一個丈夫心裡記掛前妻,有些怨恨情緒很正常,可把怨恨撒在個無辜的孩子身上,更洗不白。
就是磕磣!
趙柯打發夫妻倆回去,拿鍬刮掉鄭美珠留在辦公室地上的血跡,才往大伯家去。
曲茜茜還沒生育,趙芸芸是未嫁的姑娘,李荷花就安排孕婦進她和趙新山的屋生產,著急忙活地收拾。
鄉下的生產環境不太好,提前準備好歹還能熏熏艾草啥的,現在只能對付著。
院子裡,鄭母帶著小宋卓和宋明傑宋母分站兩邊兒,院外一群老太太還站在那兒,一邊兒聽著屋裡的動靜,一邊兒對宋家母子虎視眈眈。
“姥,怎麼樣了?”
劉三妮兒道:“生著呢,剛才還有動靜,這會兒停了。”
“沒危險吧?”
“本來月份就快到了,應該沒事兒吧。”劉三妮兒輕輕推她,“你一個小姑娘又不懂,不用在這兒守著。”
生在趙村兒大隊,還得在趙村兒大隊坐月子,趙柯瞥一眼宋明傑,衝著院兒裡的曲茜茜招手。
曲茜茜出來。
“大嫂,等鄭同志生了,你勸勸她。”
至於怎麼勸,趙柯低聲交代。
曲茜茜邊聽邊點頭。
兩人說完後,趙柯轉身,去村外薅艾草,一部分送到大伯家,留了一把燻辦公室。
村外沙堆——
劉小寶聽完一大堆兒事兒,跑來找牛小強賣好,噼裡啪啦地一通說。
牛小強聽到劉姥姥的戰術論,琢磨起來。
劉小寶期望地看著他,“我立功了嗎?能加入組織嗎?我想當小弟!”
餘嶽捱揍還往這兒湊,看到他這樣兒,嫌棄:“狗腿!”
劉小寶在家也是個被慣壞的小霸王,當即便回嘴:“你再罵一句!”
“狗腿!我罵了,怎麼了?”
劉小寶二話不說,撲上去。
倆人幹起來了,打得不相上下。
牛小強看著扭打在一起的倆人,第一次感到了當大哥的頭疼,這樣兩個不服管教的小弟,收進來就是麻煩!
臨近下午兩點鐘,鄭美珠艱難地產下一女,便累得昏睡過去。
母女平安。
宋明傑想進去看一看女兒,鄭母極其惡劣地不准他們母子靠近。
宋母想要發脾氣,可在趙村兒大隊的地盤兒,根本不敢妄動,只能忍著氣道:“這是我們宋家的血脈,我是奶奶,憑什麼不能看!”
“等離婚了,兩個孩子就是我們鄭家的,跟你們一毛錢關係都沒有!”
“媽……”
“我說過,你不要再叫我媽。”
鄭母厭惡不已。
孫子在他們家,鄭家就別想輕易斷開。
宋母伸手去抓小宋卓,“小卓,到奶奶這兒來!”
小宋卓抗拒地躲到鄭母身後,不願意過去。
宋母和宋明傑臉色都有些黑。
鄭母牽起外孫的手,道:“要點兒臉,就別糾纏!”
她說完,領著孩子進屋。
宋母氣憤地紅眼,瞪著閉合的門,“怎麼能這麼欺負人!”
趙新山就在院兒裡,院外還有村裡看熱鬧的眼睛,宋明傑不能靠近,也不敢妄動。
傍晚,鄭美珠醒了,看著安全降生的閨女,忍不住想哭。
這個孩子,不能在美滿的家庭長大了……
鄭母趕緊勸她:“美珠,坐月子不能哭。”
“媽媽,你別哭……”
小宋卓哽咽。
鄭美珠也不想哭,可她控制不住,也人不回去。
曲茜茜端著一大碗雞湯,走進來,“鄭同志,你再喝點兒補補。”
鄭美珠沒有胃口。
湯還燙,曲茜茜放遠一點兒晾著,勸道:“鄭同志,我們都知道你難過,可難過對解決事兒,一點兒用處都沒有,接下來怎麼辦,你得自己拿主意。”
鄭美珠身下疼,不能自如地動彈,看了一眼哭得兩眼紅腫、聲音嘶啞的兒子,不禁又悲從中來。
曲茜茜想了想,就說出她和趙瑞的事兒,轉移鄭美珠的注意力。
鄭美珠從小備受父母寵愛,追求完美的愛情,眼裡也有些揉不得沙子,不理解:“你真的一點兒都不膈應嗎?”
“說一點兒都不膈應,當然是假的……”
鄭母怕曲茜茜勸鄭美珠像她一樣忍,繼續和宋明傑過,欲言又止。
曲茜茜當然不是勸她為了家庭忍著宋明傑的。
“我以前不認識多少字,是在大隊掃盲的,他去讀工農兵大學,我一個人夜裡躺在炕上,滿腦子都是患得患失,我只有他,他如果不要我了,我怎麼辦?”
“後來趙柯讓我多讀書,以後自己跟他通訊,一開始,我會想我還有多久能看懂信、能寫信給他,時間門長了,想的東西就變多了,有我自己,有其他人,有書裡的東西,還有很多雜亂的思考……”
“你們城裡人見多識廣,不能理解,我們雖然年紀長了,可實際像小孩子一樣迷茫地摸索著看外面的世界,小孩子走岔路,可能只是因為不知道怎麼走路,不認識路,或者一時迷了路,我對他寬容,也是對我自己寬容。”
“但如果長大了,他還走岔路,我就自己走啦。”
曲茜茜有獨立的思想,心開目明,始終笑容和煦,娓娓道來。
鄭美珠問:“那你們現在呢?”
曲茜茜眨眨眼,笑道:“我們頻繁通訊,交流內心,他說我們從拼湊的夫妻漸漸變成了靈魂上的共振,但我覺得,是我的思想更充實了。”
鄭母和鄭美珠不由地看著她出神。
人們通常會為美好的皮囊驚豔,可真正擊中心靈深處的,必然是美好的靈魂。
眼睛是心靈的視窗,她們還沒有眼盲心瞎,看得見,這個村子,美好的靈魂不止一個。
宋明傑的所作所為,更加可惡。
鄭美珠不能原諒道:“宋明傑就是一個已經成長起來的騙子,他只會變得更狡猾,不值得寬容。”
鄭母也恨,“回去立馬離婚,跟你爸說,讓他丟工作,讓他變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讓他全家都抬不起頭!”
小宋卓怯生生地看著她們。
一直以來偉岸的父親,形象翻天覆地地逆轉,父親傷害了母親,他站在了母親這一邊,但無法抑制地惶恐。
曲茜茜憐惜地看著他,而後說道:“我們大隊一直知道宋知青是什麼樣兒的人,不在乎他的‘真面目’是更好還是更壞,我們的需求,一直只有一個,就是拿到孩子應得的錢,讓他好好長大。”
“你們不厭惡他?”
“我們大隊不打落水狗,圖一時爽快,可能會激得人魚死網破,影響到我們大隊的孩子。”
鄭美珠不甘心,她想到她完美的愛情變成一坨屎,就噁心的想吐。
曲茜茜轉述趙柯的話:“如果你們足夠有實力,足夠耐心,可以拿一把鈍刀子,欣賞他平庸而無力掙扎的後半生,而他為了保住僅剩的一切,甚至不敢還手。”
從工會主任的女婿這樣一個人生贏家,變成一個普通的中年男人,眼睜睜看著原本唾手可得的東西落入別人手裡,也許後半生每時每刻都在後悔,為什麼沒瞞住,為什麼選錯了時機,然後幻想著如果,醉生夢死。
趙村兒大隊的目的始終如一,就是宋文瑞。
宋明傑一無所有了,他們還去哪兒拿錢?
該說的話說完,曲茜茜離開前,溫聲道:“鄭同志,雞湯再不喝就涼了,不重要的人比不上你的身體金貴,你就安穩在我們大隊坐好月子再走。”
她離開之後,屋子裡安靜了很久,鄭母和鄭美珠都看著宋卓和剛出生的嬰兒出神。
鄭美珠想,她最迫切的需求是什麼?
她一直想到屋子裡昏暗下來,才道:“媽,讓宋明傑進來吧。”
鄭母沉默地出去,叫宋明傑進來。
宋明傑驚喜,“美珠,你願意原諒我了嗎?你放心,我以後再也不會……”
“回去就辦離婚吧,孩子歸我。”
宋明傑呆愣,隨即情緒激動地提高音量:“我只是犯了一次錯,就抹殺我所有的好嗎?”
小嬰兒癟癟嘴,要哭不哭。
鄭美珠關注著她,在她恢復平靜之後,才冷漠地說:“看在兩個孩子的面上,我們體面地好聚好散,但如果你非要糾纏,你的工作和名聲,我不保準會怎麼樣。”
宋明傑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這是鄭美珠嗎?她怎麼會這麼冷血無情?
“明天你們母子就離開,我不想再看見你們。”
“美珠……”
鄭美珠閉上眼,不再與他多說一句話。
鄭母擋住他,“我們已經仁至義盡,別逼我們不顧情面。”
宋明傑知道鄭家做得到,再如何不甘,也只能退出去。
鄭母直接告訴大隊長趙新山,宋明傑他們明天走。
趙新山安排牛車送他們去公社。
第二天清晨,村子甦醒過來。
一群佝僂的身影悄悄聚集在豬圈附近。
正是趙村兒大隊的老太太團。
劉三妮兒懷抱裡裹著什麼東西,手裡什麼都沒拎,用手勢指揮。
其他老太太點頭,鬼鬼祟祟地鑽進豬圈,十來分鐘後,重新匯合,一齊向村外走去。
有幾個男社員早到磚窯做準備工作,扛著工具從大庫裡出來,正對上她們。
雙方同時靜止了幾秒,然後劉三妮兒等人若無其事地繼續沿著道往外走。
幾個男社員眼睛一直隨著她們移動,莫名,“這幫老太太大早上的,幹啥去?”
有人猜測:“拎著桶呢,可能採蘑菇去?”
有可能。
大夥兒摸不著頭腦,也管不了這幫老太太的事兒,照常幹活兒去。
村裡,趙新山家院門外——
趙柯不是來送客的,而是對宋家母子倆重申:“我們大隊的態度不變,拿錢,了事,我們只管我們自己的社員,其他事情不摻和,如果你們不給,我們會向你的單位追討。”
八百多漲到一千塊,兒子要離婚,他們還捱了打……
只兩天,宋母便憔悴了好幾歲。
能保住工作,宋明傑不得不妥協,“我要你們寫保證書,拿錢之後,再也不找我們家。”
“沒問題,一刀兩斷,毫無瓜葛。”
趙柯取出紙筆,刷刷刷,熟練地寫出一份保證書,朝向他們,“沒有異議,我們就一式三份,簽字畫押。”
宋明傑看得仔細,沒有發現問題。
趙柯也不催。
宋明傑冷著臉點頭。
趙柯將保證書遞給跑腿兒趙芸芸,趙芸芸去大隊辦公室拿了印泥,跑到王英慧家,不到十分鐘,就帶著簽好字按好手印的保證書回來。
宋明傑拿著他那一份,嘲諷:“她會那麼老實地籤?”
趙芸芸不高興,“你這是質疑我的工作能力嗎!”
宋明傑嗤笑一聲,坐上牛車,徹底離開這個討厭的趙村兒大隊。
趙柯看著牛車漸行漸遠,隨口問:“你怎麼讓她籤的?”
王英慧昨天動手時恨不得咬宋明傑脖頸,可不像是願意“放過”他的的樣子。
“狐假虎威啊。”趙芸芸得意洋洋,“要麼現在籤,要麼等趙柯來罵得你籤。”
趙柯:“你這是壞我人格。”
趙芸芸嫌棄地“咦——”了一聲,看她的眼神彷彿在問:你有什麼人格?
牛車噠噠噠地駛出趙村兒大隊。
有趕車的老闆兒在,宋家母子倆全都一言不吭。
牛車一點點遠離磚窯,道路兩旁都是樹林。
忽地,劉三妮兒從一棵樹後躥了出來,左手攥拳抵腰,右手舉起老舊的衝鋒號,吹響:“咘——咘咘咘——咘、咘、咘——”
老闆兒下意識地拽緊韁繩,愣愣地看著兩邊兒樹林裡瞬間門用處一串兒的老太太。
她們手裡都拎著一隻桶,嘴裡大喊:“衝啊——”
宋母和宋明傑都懵了,呆呆地坐在牛車上反應不過來。
“咘——咘咘咘——咘、咘、咘——”
衝鋒號還在繼續,老太太們馬上就到。
老闆兒嚇得一抖,跳下板車,最快地速度遠離。
趙二奶最先到板車邊兒上,一個腳剎,一隻手拎把手,一隻手託底,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桶豬糞水全揚在母子倆身上。
其他老太太緊隨其後,沒有浪費一滴“子彈”。
劉三妮兒吹一段兒還停下來指揮,“接上,快接上!”
四面八方源源不斷的人,源源不斷的豬糞水,宋家母子倆想躲都躲不了,坐在牛車上,渾身上下全溼透,頭上身上還掛著髒汙的東西,臭味兒燻鼻,想尖叫罵人都不敢張嘴。
揮散不去的噩夢籠罩他們……
磚窯——
幹活兒的社員們聽到衝鋒號,腦子還沒想明白,身體已經動起來,抄起手裡的傢伙,朝著號聲響起的方向猛衝。
村裡——
臥病在床的老人聽到刻進血液的號角聲,彷彿血脈覺醒,垂死病中驚坐起,顫顫巍巍地握起鋤頭,衝出屋子。
村外,牛車處——
磚窯的社員們先趕到,看到眼前的一幕驚呆。
劉三妮兒迅速作出指揮:“撤!撤!撤--”
一群老胳膊兒老腿兒格外矯健的,聽到只會,呼啦一下散開。
劉三妮兒把衝鋒號往身上一掛,跑到老闆兒身邊兒,塞給他一塊兒白棉布:“給你捂著鼻子,趕緊趕牛車走!”
老闆兒被趕鴨子上架,迫不得己地坐到了牛車上。
劉三妮兒重重一拍牛屁股,牛車蹭地跑起來。
老闆兒拽緊韁繩,背影孤獨又無助。
未來的幾個小時,他既要跟臭氣彈待在一起醃入味兒,又要防備宋家母子倆揍他……
劉三妮兒迅速隱入樹林,脫離戰場。
一陣風吹起,逼人的氣味兒撲面而來,一群莊稼漢舉著傢伙事兒屏住呼吸,久久回不過神兒。
“……”
那裡有誰的老孃,又有誰的老奶?
村裡的人也趕到,趙柯拄著燒火棍站在人群后氣喘吁吁。
趙新山急急地問先到的社員們:“咋了?出啥事兒了!”
先到的社員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飼養員小隊長朱大娘聞到味兒,扒拉開擋路的人,看到前面道上的東西,大怒:“是誰!誰這麼沒正事兒!誰敢偷我們豬圈的糞!那是大隊的糞!讓我抓到……”
趙二叔家的老五趙永軍縮縮脖子,甕聲甕氣地說:“是劉姥姥、二奶、五奶、牛奶奶……”
他念出一個人,現場就靜一分,念出一串兒後,現場鴉雀無聲。
其中某些人格外的尷尬。
因為有他們的老孃,他們的老奶,以及……趙柯的姥。:,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