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七點二十五,傅杭出現在趙家院外,禮貌地跟在院子裡晾衣服的趙楓打招呼。
趙楓頭一回接觸這位傅知青,被這麼正兒八經地客氣,略顯拘謹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裝得像個大人似的跟他打招呼,請他進來。
“我姐跟我說你要借腳踏車了,傅知青你等一下,我去推腳踏車。”趙楓說完,就跑進倉房。
傅杭視線掃過堂屋,沒有趙柯的身影。
這時,西屋的窗子開啟。
傅杭聞聲轉頭,就看見趙柯長髮披散地站在窗後。
長髮中和了眉眼的爽利,意外的柔和。
心臟跳的飛快。
傅杭迅速收回視線,拇指和食指捏緊,臉上沒有表情地打招呼:"趙主任,早。"
趙柯沒覺得他這情字如金的樣子有什麼不對,回應了一聲,站在視窗閒聊幾句,免得讓客人一個人尷尬地站在院子裡。
傅杭有問必答,即便話不多,也句句都有回應。
只是餘光總是不由自主地瞥向趙柯的手,手指穿梭在黑髮間,勾勾纏纏幾下就靈活地編好辮子。
頭髮,一定很順。
傅杭情不自禁地出神。
“傅知青,給你腳踏車。”
傅杭心一跳,面不改色地接過腳踏車,“謝謝。”
他剛才竟然想要摸一摸頭髮?!
怎麼會這樣……
傅杭心緒不寧,直挺挺地推著腳踏車出去。
趙楓送到院門,回來跟趙柯感嘆:"我第一次見人背那麼直,姐你說他是不是沒有富貴包?"
趙柯抽了抽嘴角,手癢沒忍住,在他後頸拍了一下,“我才有富貴包!”
趙楓手捂著後脖子,摸了兩下,“我沒有啊。”
趙柯遠離犯蠢的弟弟,背上挎包,拎著茶缸去隊委會。
老王家的家當昨天全都清點完,列了清單。
宅地一個,房前房後有自留地,坐南朝北的新房兩間,舊房三間;一間廚房,鍋灶兩個,碗筷若干;一間倉房,各種工具若干。糧食:玉米小豆等大概一干一百斤。
最後是他們家的錢,33塊7角
6分。
趙新山做主,彩禮一定要給冬妮兒,不過減成了十塊錢。
剩下的所有東西,錢是刨出老三老四結婚的成本,由東嬸兒夫妻和四個兒子平均分,糧食按照人頭數平均分,各種物件兒按照價值,大致平均分。
最值錢的是房子,東嬸兒夫妻和老大家各佔一間新房,其他三個兒子暫時各佔一間舊房。如果以後另外三個兒子搬出去住,王家老大要按照當年的屋子價錢補給三家。
以後東嬸兒夫妻跟著大兒子生活,每年其他三家要各給一百斤糧食。
隊委會有之前留存的分家協議範本,趙新山讓趙柯按照那個舊範本重新擬個協議,必須把這些細節全都寫上去。
許副隊長和牛會計一人兒端著個茶缸,站在趙柯左右看她擬。
牛會計笑呵呵地誇:“趙柯這字寫得真漂亮,以後隊委會有啥需要手寫的東西,可不用咱們的雞爪子劃拉了。“
趙柯半真半假地玩笑:"那不是給我增加工作呢嘛,不多給我個工分兒,我可要往你們茶缸子扔降火茶的。”
她回家問趙建國同志才知道,他曬得蒲公英茶,淨挑那種老秧,苦的人都不敢說有火氣了。
許副隊長早上來嚐了一茶缸,一點兒火氣沒有,就對趙新山說:"老趙,聽見沒,工作是你增加的,要不給工分兒,嘗著苦果,指定就是她乾的。"
趙新山嚴肅的臉上也露出些許笑意,“昨,我這個大伯還不能支使你了?”
趙柯指尖夾著鋼筆,雙手合在一起,求饒:"能,咋不能,我要是說不能,餘秀蘭同志知道得削我。”
趙新山三人笑起來。
許副隊長看著老王家的存錢,"其實生產隊有好幾家比老王家還窮呢,就他們家又蓋房子又要置辦東西,還得養孩子,能存三十多塊錢,真不少了。"
趙新山抬頭,“你沒看糧食嗎?這才年中,糧食就已經去三分之二。”
都不是會多嘴的外人,牛會計低聲問:"咋,這是偷偷賣錢了?"
趙新山沒說話。
牛會計算了算他們家每個人分到的糧,"他們這真是算的一點兒盈餘都沒有,到秋地裡活重,吃少了能抗住?
”
“小孩子少吃點兒也差不多,咋也比饑荒那幾年吃得飽,真要不夠了,幾個親家也不能幹瞅著。”
也是。
牛會計和許副隊長點頭。
趙新山管著趙村兒生產隊,有一些事情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比如社員私底下賣點兒糧或者山貨,只要不太張揚不被人舉報,他就不會管。
許副隊長和牛會計顯然也都心裡有數。
餘秀蘭同志應該也知道,但趙柯沒當婦女主任的時候,完全沒聽說過。
這幾位嘴還挺牢。
趙柯其實有渠道,比社員們偷偷去賣要安全,但她想了想,還是沒有腦子一熱大包大攬。
協議擬好,趙柯拿給趙新山看。
趙新山逐字逐句讀過之後,滿意地點頭,“中午你去讓他們簽上字蓋上手印,拿回來我蓋章。”
趙柯這個婦女主任年齡輩分都最小,犯懶也得去跑這個腿兒。
中午,她揹著挎包手拿協議在老王家院外等著。
有社員路過打聽王家分家的情況。
趙柯現在也不跟社員們裝什麼溫柔文雅的女學生了,一是沒什麼必要裝,都暴露了,二是有時候說話不直接點兒,真是多費口舌。
所以她直接沒好氣地趕人:"瞎打聽啥,那人家家裡有啥家當不是隱私嗎?你樂意我把你家有點兒啥全抖落出去嗎?”
“不打聽就不打聽。”
那社員也不生氣,嘟嘟嚷嚷走了。
趙柯得等王家所有人一起簽字,有個別人回來也沒急著去找他們,正好孫大爺孫大娘下工回來,她就站在他們家院外跟兩人說話。
孫大娘現在對她有點兒信服了,就小聲問她:"趙主任啊…"
趙柯說她:“私底下就叫我名兒,只要有事兒的時候,注意點兒就行。”
“行。”孫大娘問她意見,“冬妮兒和王老四的婚期也定了,就在下個月,我想著,冬妮兒要是跟老王家那一大家子住一塊兒,還有呂東梅那個刁歪婆婆,沒準兒要受氣,我和她爹就商量,我家有空屋子,讓他們搬過來咋樣?”
很多父母常說自己長了一身賤皮子,放在孫大娘夫妻倆身上也適用,明明說了再不管冬
妮兒的事兒,還是不能眼瞅著她有一丁點兒不好。
但趙柯不贊同,“你要是提出來,指定要鬧矛盾的,不如讓他們去跟大隊申請一塊兒宅地,慢慢攢著建材,到時候自己單住。”
“我知道他們得單住,就是中間這段兒時間……”
趙柯搖搖頭,“你要是信得過我,就讓冬妮兒吃些苦頭去,否則她不會明白你們的苦心。”
孫大娘嘆氣,“我就是不忍心……”
“我媽說老王家的男人不動手打媳婦兒,我倒是不覺得這是什麼了不得的優點,可再一想想,要且像有此心眼子亞韋的人宏有環和吃絕口的心太不得上趕若奮你宏來!"是像有些心眼子惡毒的人家,有那種吃絕屍的心態,不得上趕著奔你家來?
孫大娘若有所思。
鄰居住了十幾年,舌頭碰牙不斷,但也確實瞭解彼此。要往開了想,老王家人比她大姑娘的婆家強多了。
事兒到這一步,趙柯勸她:“沒壞到那份兒上,對女兒那些不忍心就多忍一忍,有些苦,該放手讓她自個兒去嘗一嘗。”
孫大娘長長地嘆氣,"我跟冬妮兒爹再商量商量。"
趙柯點點頭,瞎王家人還沒回來全,就又聊起她家大女兒:"一直沒見春妮兒姐回孃家呢?"
提起她,孫大娘更是愁眉苦臉,"她婆家不樂意她回來太勤,都是我去李村兒看她。"
“那……”
趙柯掃見東嬸兒他們一家子回來了,就止住了話,跟孫大娘擺擺手,走向東嬸兒一家人。
老王家會分家,跟趙柯有很大的關係,趙柯還挨個罵過他們家人。
因此王家人面對趙柯,都有些彆扭,語氣也不自然。
趙柯不一樣,趙柯極其自然,像是什麼都
沒發生似的,該喊人喊人,該說話說話。
王家人更覺得怪異,王家兄弟可做不到,一面兒想要不能當婦女主任呢,一面兒飛快地簽完字遁走。
東嬸兒按完手印,忍不住擠兌她:“沒結婚的大姑娘像你這麼皮實的,真是少有。”
趙柯覺得,東嬸兒應該是想說她臉皮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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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皮厚有什麼的,她臉皮厚她驕傲。
下午,趙柯把協議拿給趙新山,趙新山蓋上大隊的印章,鎖進了櫃子裡。
兩點多,傅杭從公社回來,直接騎著腳踏車到隊委會還給趙柯。
“你檢查一下?”
趙柯掃了腳踏車一眼,沒事兒,腳踏車給我就行,傅知青回吧。
她說著就推著腳踏車要靠邊放。
“等一下。”傅杭叫住她。
趙柯莫名,“嗯?還有事兒?”
傅杭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加快,悄悄深呼吸平復,遞過去兩塊兒綠豆糕,“這是謝禮。”
他不止在供銷社買了兩塊兒綠豆糕,還鬼使神差地買了一個髮卡,但根本不敢拿出來。
他要是送髮卡,趙柯一定覺得特別奇怪。
傅杭自己都覺得奇怪。
而且趙柯應該也不會要……
事實上,趙柯連綠豆糕都不要,她知道這種有包裝紙的綠豆糕一塊兒也不便宜,客氣地拒絕:“不用了,借個腳踏車不至於。”
然後一點兒不給推拉的機會,推著腳踏車就走開。
傅杭面無表情地收回綠豆糕。
果然,送綠豆糕也很奇怪。
傅杭轉身的時候,頭髮都洩氣地垂下來。
他回到知青點,情緒已經收拾好,依舊是一副冷淡到冷漠的模樣。
劉興學和雙海信之前跟他不太愉快,這幾天互相都沒有說過話。
兩人在院兒裡,看見他都當作沒看見,繼續和蘇麗梅說話。
傅杭並不在乎,徑直進屋。
蘇麗梅看著傅杭的背影和他手裡的包裹,沒啥眼力見兒地說:不知道傅知青家裡是做什麼的,應該條件很好吧?”
劉興學和鄧海信眼神嫉妒。
劉興學不屑地說:要是好,來下鄉幹什麼,裝得吧。
隨即,倆人對視,眼裡有些看好戲。
屋裡,林海洋跟傅杭熱情地說話:“你回來了?累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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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洋驚喜,“傅杭,你竟然特地給我帶糕點?!”
傅杭停頓片刻,沒解釋,坐到他的桌子前,一掃桌面,發現他的物理筆記本竟然不見了,立馬翻找起來。
“怎麼了?”林海洋咬著綠豆糕,含含糊糊地問,“什麼東西不見了嗎?”
“我的筆記本。”
“誒?!我中午還看見了?”林海洋在他周圍找起來。
然而還是沒有。
兩個人又開始在整個屋內尋找,翻遍了也沒找到。
傅杭臉色有些難看。
林海洋說:“我去問問他們兩個。”
片刻後,院子裡就響起了爭執聲。
鄧海信:問我們幹什麼?我們又不是給他看東西的。
劉興學:我們白天都在上工,倒是你,下午又請了假偷懶,誰知道是不是你幹了什麼故意不承認?”
林海洋反駁:我怎麼可能動傅杭的筆記本?
鄧海信:“我們也不可能動。”
劉興學:“有的人自己不保管好東西,不要來怪別人,況且主人都還沒急著來找,你急什麼,又不是看門狗。”
林海洋發怒,你說誰是看門狗?我看就是你們兩個因為上次的事兒懷恨在心。
劉興學:你有什麼證據嗎?我還說是你丟了呢。
怎麼可能有證據?
他們的態度就像是:你們能拿他們怎麼樣?
太囂張了。
林海洋氣不過,舉起拳頭,就砸向他。
蘇麗梅驚呼,閉緊眼睛。
一隻手突然出現,抓住了他的手腕。
“傅杭?”
傅杭鬆開林海洋的手腕,走到劉興學和雙陽海信兩個老知青面前,冷靜地說:把筆記本還給我,我不跟你們計較。”
劉興學不怕他計較,光棍兒地說:我們又不知道你的筆記本在哪兒。鄧海信禍水東引:“萬一是村裡哪個無賴偷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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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杭沉著臉,問:“給不給我?”
兩個老知青死豬不怕開水燙。
傅杭二話不說,從地上拎起一個板凳,照著劉興學頭上十來公分的地方,砸過去。
板凳哐當落地,差點兒被砸到的劉興學霎時嚇得腿軟,你、你……
傅杭又回身從柴火垛上撿起一根手腕粗的木柴,冷著臉衝著雙落信舉起來。
鄧海信害怕,噼裡啪啦全吐露出來,下午上工,扔在村外的草從裡了。
嚇唬人用的木柴扔到他腳邊,傅杭馬上去找。
林海洋瞪兩人一眼,也跟著出去幫忙。
他們爭吵起來,莊蘭才從屋裡出來,等聽明白了前因後果,本來就對這兩個油滑的男知青不喜,現在更是反感,“我也去幫著找找,麗梅你去嗎?”
蘇麗梅看鄧、劉二人一眼,默默地點頭。方靜跟上,我也去。
與此同時,樹根兒撿到了筆記本,抱在懷裡,蹦睡跳跳地拿回家,獻寶一樣送到爹劉廣志跟前。
鄭廣梅看見,搶過來翻看,“這啥?你上誰那偷的?”
樹根兒著急,“沒,沒偷,撿的!”
鄭廣梅看不明白上面鬼畫符一樣的字,也沒有空白頁,隨手扔到灶坑前,“啥破玩意兒,留著弓火吧。”
樹根兒急急地看向爹。劉廣志視而不見。
劉廣志和鄭廣梅的兒子劉小滿跑出來推他,“你走開!傻子!別來我家!”
樹根兒無措地被推遠,眼睜睜看著他牽走爹,院子裡只剩下他一個人。
許久之後,樹根兒悄悄摸進廚房,撿起筆記本,抱在懷裡。
鄭廣梅發現,氣得大罵:你是不是偷吃了?!
樹根兒嚇得不敢動,被打也只知道搖頭否認,“沒有,沒偷吃,樹根兒沒偷吃……”
傅杭他們找了很久都沒找到。
林海洋又回知青點把雙海信和劉興學拽過來,逼問他們把筆記本扔到哪兒去了。鄧海信指了地方。
一群知青到那兒找,草皮都快要翻過來,還是沒找著。
林海洋質問:“哪兒去了?”“我
哪知道,就扔在這兒了。”林海洋氣得想打人。
鄧海信怕捱揍,急慌慌地說:誰讓停杭那麼囂張,我們就是想教訓一下……真的只是教訓,沒騙你們,不然直接扔到河溝裡了!
扔哪兒不是扔,他還好意思說。
但現在打人也沒用,林海洋擔憂地看向傅杭:傅杭,你沒事兒吧?
傅杭垂下眼,“找不到就算了,也不是多重要的東西,回去吧。”
林海洋懷疑,不重要的話,他為什麼有空閒就看?還差點兒動手,著急忙慌地出來找?晚上,傅杭幾乎一晚上沒睡。
第二天,他又一次來到隊委會,跟大隊長趙新山申請一塊兒宅地,想要自建房。
趙新山驚訝:“建房?知青點不住了嗎?”
傅杭淡淡地點頭,“是。”
“批宅地倒是可以。”趙新山也不管知青點是不是有什麼矛盾,反正沒鬧到他這兒,捋開趙村兒的簡易地圖,問他,“你想在哪兒建房?”
在哪兒建房……
傅杭的視線黏在趙柯家東邊的空地上。
就是說,如果想要跟生產隊為數不多能說上話的人做鄰居,也很正常。
而且住進村子裡,他可以更快地融入到生產隊中。他……不是奇怪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