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青雲頷首應答,帶著一隊披堅執銳、昨夜才見過血的武將娘子們出了內院,回去休息洗漱。
薛玉霄推門進入,提著的一口氣瞬間鬆散下來。從昨夜到今日,她腦子裡的思考、嘴邊的指令就沒有停歇過,實在精疲力盡,於是伸手胡亂地扯了扯領子,坐在床畔的藤屜春凳上,垂著眼睛自己解衣帶。
她解了幾下,沒扯開,正有些煩躁要喊人的時候,一隻手從右肩邊伸了過來,很快將糾纏在一起的帶子解開。
這手還挺好看的。
薛玉霄原本有點燥的心情一下子恢復了,她盯著替她更衣的這隻手,白皙勻稱,骨節分明,看起來像是一雙適合彈琴研墨的手……很像裴郎的……
裴郎在窗下看書嗎?這是哪個侍奴,怎麼感覺這麼……
薛玉霄短暫一怔,忽然偏過頭看去,眼睫幾乎觸碰到他的臉頰。兩人的呼吸猛地交融到一起,從溫熱到冰冷,再從一陣陣的乍暖還寒,這完全天差地別的兩種氣息掃落在彼此的面龐,猶如兩條不斷纏繞著、抵死交尾的蛇。
沒等薛玉霄反應,裴飲雪率先拉開距離,只餘一張清冷而沉默的側臉。
“裴郎……你怎麼……”薛玉霄頗為意外,“還珠和還劍呢?”
“還劍去煮茶了。”裴飲雪道,“至於還珠……自從你上次兇了他,他就不敢在你面前近身伺候了。”
“哦……我忘了這一茬兒了。”薛玉霄摸摸鼻尖,感覺渾身不自在,“那你來吧。”
服侍妻主更衣,這是理所應當之事。
但薛玉霄其實沒怎麼被他服侍過,這次換她渾身上下都在喊“救命”了。平日裡薛玉霄不說,他也不會主動攬這種事,這導致薛玉霄對他的觸碰覺得沒那麼習慣。
薛玉霄是坐著的,這樣衣服就不太好換。他的手像遊蛇一樣撫過她的腰線,連帶著碰到腰帶下方的墜飾。在細碎的玉珏碰撞聲中,薛玉霄感覺到他的手指將裡面細細的繩結勾出來,摩擦在側腰上,幾乎有一點癢。
好癢啊……
薛玉霄挪了挪坐的位置,他的手在半空中頓了一下,然後又慢慢地挪過來,取下她身上的配飾。
裴飲雪一直垂著眼睛,看不清他的神情。薛玉霄為了緩解尷尬,主動開口問他:“你有沒有被嚇到?我回來太過忙碌,只睡了兩個時辰,沒顧得上問你。”
“沒有。”他道。
“遇到這種事,別人家的小郎君可嚇到了不少。”薛玉霄玩笑道,“你膽子好大。”
裴飲雪道:“你還看到誰家小郎君被嚇住了?”
“我……”薛玉霄頓了頓,“啊?”
“沒什麼。”裴飲雪飛速解釋,“只是好奇。”
薛玉霄不疑有他:“也只是聽崔明珠說的。她說盧氏的小公子找回來了,但被嚇得夠嗆……”
話音未落,裴飲雪忽然說了句“抬一下手”,旋即傾身過來,兩人的身體猛地貼合在了一起,他的手環繞到薛玉霄的身後,將固定衣服形狀的佈扣細細地解開。
薛玉霄呼吸一滯,感覺到他冰涼的吐息落在耳後——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他的冷並不帶著刺骨的寒氣、也沒有當初洞房花燭以刀逼殺的錚錚肅殺,就那麼輕柔地、像是被風吹散了一枝殘雪,融化在她的耳垂邊。
薛玉霄聽到他問:“你有沒有受傷?”
“沒有……”她道,“我好著呢。”
“沒想到你真的是為了救人。”他的低語如同嘆息般,很近地在耳廓邊響起,“沒想到你不止是說說而已……”
薛玉霄露出笑意,說:“你現在才算認識我了?我可是很厲害的。”
“嗯,你可是……很厲害的。”
他居然這麼乖乖地承認了。
薛玉霄愣了一下。她從來不吝嗇誇獎自己,但這誇獎的話——尤其是裴飲雪嘴裡說出來的真心誇獎,難度可比她自己誇自己要大多了。
薛玉霄正要扭頭看他的表情,判斷一下裴郎是不是真心的,就感覺裡衣的帶子全解開了,薄薄的衣衫落到他的懷裡。
按照規矩,妻主的裡衣當然也是當夫郎的來整理縫製,如果有正君的話,上面的繡活兒甚至只能交給正君去做,這是潛移默化出來的、對正室權益的一種維護。
裴飲雪像是被一把刀架在脖子上,動都不敢動,他沉默著把薛玉霄的裡衣整理好,連指尖都透著一股燒熟了似得粉色,偏偏表情沒有什麼變化,看起來很冷靜地道:“已經燒好了水,要去沐浴嗎?”
冷靜,冷靜……只是她的……她的衣服……
怎麼可能冷靜?他感覺自己渾身往外冒熱氣,只是因為天生體溫低,才沒有一串輕煙從頭頂上冒出來的……
薛玉霄也不好意思再讓他幫忙:“我自己洗就行了,你坐一會兒,不用管我。”
第17章
她沒那麼習慣貼身服侍,這是薛玉霄迄今為止最大的破綻。
裴飲雪聽到她進了隔間的聲音,心緒逐漸安定下來,在腦海中回想。
薛三娘從小金貴嬌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她怎麼可能會不習慣服侍?這是讓裴飲雪覺得最不合理的地方……但如果是她人假扮,又如何做到讓陪伴她長大的林叔都沒發現問題的呢?總不能連身上的每一顆痣、每一個細節,都模仿得出神入化吧。
因為這一切的矛盾和不合理,裴飲雪甚至思考過不切實際的鬼神之說。但想到最後,事實卻又告訴他,她現如今這樣就是最好的答案,無論她的軀殼裡裝著一個怎麼樣的靈魂,無論她是人是鬼、來自何方,他都不必驚動。
他也不想驚動。
裴飲雪漸漸卸下防備的盔甲。
薛玉霄剛進去沒多久,屏風外響起腳步和輕咳聲,一個身穿深灰色絹衫的中年男人叩開門,先是朝著裴飲雪行了個禮,隨後問道:“少主人沐浴,郎君怎麼不進去伺候?”
“林爹爹。”裴飲雪的稱謂很尊重。因為林叔名義上其實是薛司空的下人,資歷很深,“妻主不許我服侍。”
林叔皺起眉頭。他雖然年紀已經大了,但身形還保持得很好,肩寬腰細,胸口卻很飽滿寬闊,很像是現代人在健身房練出來的胸肌。他能被挑選去照顧薛玉霄、做過她的乳爹,在這方面當然是勝人一籌的。
陪都的風氣使然,世家貴公子大多追求俊美病弱,對這樣的特徵常常回避,即便是生育後也要保持風度翩翩的儀態,所以不得不在家中養幾個出身貧苦的乳爹——不要小看這些人,他們對貴重的小主子有吃奶撫養的情誼,還有很多爬過家中妻主的床,說是沒有名分的小爹也不為過。
林叔一聽這種話,委婉道:“或許是郎君手重,不夠細心,以後還都改了吧。少主人是薛氏的千金小姐,怎麼能像那些寒門庶族一樣沒人伺候?別說是我們這樣的中等人家,就算是從北方遷過來的二等士族,誰不是五六個男孩兒伺候著……這讓主母知道,我們下人受責不要緊,恐怕傷著郎君的顏面。”
在薛氏這麼多年,哪怕當初是個貧苦出身,現在的口舌功夫也都磨鍊出來了。
林爹爹口中的“主母”,是薛玉霄的親生母親,當今的司空大人薛澤姝,這的確是跺跺腳整個陪都都要震幾下的人物。
裴飲雪再怎麼深居簡出,也是深宅後院裡養大的,聽得懂林叔的弦外之音,他正要起身,林叔卻擺了擺手,跟一旁的侍奴道:“去叫西院的人來。少主人以前說青竹的手是最好用的,他不是巴巴地盼著呢嗎?”
吩咐完,林叔又向裴飲雪行了一禮:“郎君歇著,只管使喚這些通房下人就是了。”
說著退出了室內。
裴飲雪沉默良久,看著閉合的房門發了一會兒呆,隨後抽回視線,在妝臺旁邊的小木箱裡取出針線……薛玉霄外衣上的帶子鬆了,她整日忙碌都沒看到,上面的針線崩開了幾根,像絨毛似地起了點邊兒。
他要是不補的話,讓林叔看見,又該說她一個千金小姐都沒人照顧了……
裴飲雪在燈下穿過針線,聽到外頭走廊上二齒木屐的聲音——那是青竹的腳步聲,他忽然又更正了自己的想法:多得是人想要照顧她,薛三娘這樣的身份,在世人眼中,養十幾個小郎君都不算多。
青竹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走得有些急,到了門口才站定。在主院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推開了門。
裴飲雪掃了他一眼。
青竹穿了一身錦衣,衣袖和對襟上都繡著翠綠的竹葉,身形瘦削頎長。他把鞋脫在外面,穿著襪子進來跪他,態度比之前要好上十倍:“給裴郎君請安。”
裴飲雪盯著他,半晌都沒有說話。
青竹臉上的喜色一點點收斂起來,把頭壓得更低,露出墨髮下方白皙修長的頸項。
裴飲雪收回視線,淡淡地道:“進去吧。”
“是。”
青竹立即起身,進了隔間去伺候妻主。他這一個多月都沒近薛玉霄的身,每天晚上都擔心妻主被裴飲雪蠱惑,一兩句話就把他打發到田莊上去了——那裡的生活跟薛園比,簡直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死也不要去。
生活在後院裡的男人,哪一個不是千方百計套女人的心?雖然裴郎君表面上冷淡端正、看著能容人,說不定背地裡都做了什麼事,他可得小心些。
青竹沒有穿木屐,腳步聲就變得非常輕。
裴飲雪看著隔間的門被關上,低下頭將針從布料裡取出來,他精神不集中,手指一抖,針尖結結實實地戳在拇指上,冒出一個豆大的血珠。
“嘶……”
他抽回手,用方帕擦掉血跡,緩緩地嘆了口氣。
……
薛玉霄沒想太多,她只是覺得裴飲雪該休息了,沒必要再湊過來陪著她。
門聲微響的時候,她以為是添水的侍奴,並沒回頭,只是偶爾摸一摸自己的耳根——裴郎的氣息怎麼這麼涼,他不會哪裡都是冷冰冰的吧,四肢,血液,也包括……
哎呀,冒犯,冒犯。
薛玉霄撩了一把頭髮,繼續琢磨。要不怎麼說他是男主,是紙片人呢?要是正常人跟他一樣常年體溫偏低,還低這麼多,那都得進罕見病名錄了,他看著還挺健康的。
水霧氤氳。
在霧色之中,忽然傳來布巾浸透熱水的聲音。身側響起一道溫柔得能溢位水來的男聲:“妻主,我來給您擦身吧。”
妻主……
妻……等一下,這誰啊?
薛玉霄的大腦有一瞬間的宕機,就在她宕機的這一瞬間,青竹的手撥弄出水聲,熱乎乎的布巾擦過她的肩頭。
他邊擦拭,邊壓低身軀,一隻手從側面繞過來,攏住薛玉霄的手背,長髮順著肩頭滑落,跟她的溼發絞在一起:“妻主……您說過很喜歡我的手,還說我很好用,能好好伺候……”
薛玉霄猛地回過身,隔著一片薄霧,跟青竹那張含情的雙眼對視,她眉心突突直跳,忽然後悔沒叫裴郎進來。
青竹好不容易看見她的正臉,眼裡的柔情都要溢位來了,他抓起薛玉霄的手,把臉湊過去靠近她的掌心,對著她道:“妻主憐憫,我……”
話沒說完,一串眼淚從他眼眸中掉下來,斷線珍珠似得:“我很想你,又不敢打攪妻主,裴郎君是側君,我卻無名無分、不算什麼,您不知道我這幾次的……那個,是怎麼熬過去的。”
“出去”這倆字卡在喉嚨裡。薛玉霄把手抽回來,靠在浴桶邊,頭頂上冒出無數個問號:“什麼叫‘那個’?”
青竹期期艾艾地看著她,蒼白病弱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羞恥的紅:“就是……男子的……那個。”
薛玉霄:“……”
……到底有什麼遮遮掩掩的啊。
青竹湊過去,薄唇貼著她的耳畔,小聲道:“就是……夢遺。”
薛玉霄愣了下:“……這有什麼?”
青竹可憐道:“在您面前當然沒什麼,沒有妻主在,我一到那時候就整夜睡不好覺,心跳得很厲害,妻主,您摸摸。”
說著就把薛玉霄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口前。
薛玉霄心說男人又沒什麼手感,也怪她眼神太好,一下子就發現青竹沒有穿裡衣,他身上只有這一件鬆散的外衣,浴桶裡的熱水“偶然”濺到了他身上,把一大片緞子打得溼透。
薛玉霄當即一把就給他推開了,道:“你還是有點分寸才好。”
這招數她在電視劇裡已經看過了。
青竹沒想到她還是不為所動,表情都怔了怔,眼角泛紅、帶著忍不住的泣音道:“我只想照顧妻主,絕無他想,只要能天天見到您,就是讓我給裴郎君為奴為侍,伺候他起居坐臥,也沒有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