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袁冰的弟弟,袁氏嫡子,單名一個意字。小意要是親自下車送別,袁氏族人發覺了我們的私情,肯定會為難他的。”
袁氏乃是高門大戶,門檻可不低。薛玉霄嘆道:“咱們跟袁冰劍拔弩張,你還跟人家弟弟花前月下……清愁娘子,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嗎?”
李清愁道:“待我建功立業,自然會上門提親,人就要敢想,你看京中那麼多碌碌無為之輩,還惦記著能得王郎的垂青呢……”
兩人隨意聊了幾句,片刻後,左武衛府的援軍按時開拔,眾人出了陪都,南行三十里時,路過一個山寺,山上楓葉飄紅,滿山蒼涼豔麗的血色,風吹簌簌。
寺廟下有一個小亭,裡面似乎有人獨坐。因為離得太遠,薛玉霄沒有看清,只能聽到亭中傳來的絃音。
琴聲繞樑,引得馬匹都放慢腳步,最後幾乎駐足在山下。前方的文掾娘子們仰頭望去,彼此議論琴聲,讚歎不絕。
“我在京中遍訪樂師,都沒有聽到過如此動人的琴聲。”
“是《楊柳曲》。清曲斷腸,令人淚下啊。”
“不知是否有相送之意?在這條路上彈《楊柳曲》,應當是某位大人的家眷吧?”
“看不清面容,但應該是個小郎君。”
秋風卷掃落葉,在風聲中,琴聲愈加縹緲不絕,楓樹上的葉子從山寺間被捲走飄下,滿地亂紅。
薛玉霄抬手,一枚紅葉便飛墜入手。
好耳熟的琴聲。
“真是絕妙的琴聲。”李清愁感嘆,“大抵只有王公子彈秋殺琴,才能與之媲美了。”
薛玉霄思索片刻,見到不遠處有幾個僧衣打扮的比丘尼,便調轉馬頭過去,跟她們說了幾句話。
一曲盡,亭中彈琴的郎君便起身,朝著眾人的方向行了一禮。
眾人如夢方醒,紛紛還禮,這才行過山寺下,徹底離開陪都的地界範圍。
直到連最後一匹馬都無法看見,亭中的王珩才抱琴轉身,他身邊的侍奴跟在公子身後,小心地問:“公子,丞相大人已經准許你上前說話,怎麼不真去送送薛都尉?”
王珩走下山寺的臺階,說:“我已經送過了。”
“可是她只聽到你的琴聲,連你的面都沒有見。”侍奴很不理解,“她會知道是誰彈琴嗎?她會不會覺得是京中的其他人?您不跟她當面交談,怎麼能讓薛都尉明白。”
王珩腳步不停,他道:“姐姐明白的。”
少年還是擔憂:“可是……”
主僕一行人下山,迎面撞上回寺廟的幾位比丘尼。王珩抬手行佛禮,幾位僧人年事已高,慈眉善目,見到他抱琴下山,便道:“小施主留步。”
王珩問:“大師有何見教?”
僧人說:“方才山下有一位紅衣騎裝的女郎,託付一句話帶給小施主,說,此琴更勝秋殺,多謝王公子相送之意,風高露寒,珍重身體。”
王珩怔愣片刻,又還了一個佛禮,他的手放在披風的繫帶上,下意識地繫緊了些,一直走到山腳,還忍不住面露微笑,多日來的抑鬱消沉一掃而空。
他歸園後精神很好,連帶著養在家裡的鹿都跟著胃口好,吃了不少東西。王秀一見此狀,心中滋味更難以形容,不巧的是她還每日與薛澤姝共事——
一看見司空,就想到她那個“好女兒”,把珩兒勾得神魂顛倒、茶飯不思。
然而薛澤姝卻一點兒沒意識到這點,她還對王秀很是不滿呢,每日找茬挑刺,直到丞相大人終於忍不住,摔杯叩盞,當面道:“你們薛家的人怎麼都這樣難纏!”
薛司空正在與她因國事吵架,腦子忽然很清楚地抓住了重點:“……都?”
欲飲琵琶馬上催(3)
第44章
薛玉霄離京不過數日,諸多雜事紛至杳來。
往日有她在家,即便少主母不管內帷事務,但畢竟有主人支撐壓陣,小人不敢造次。如今薛玉霄離京,裴飲雪很快就感覺到了薛園中愈發活躍、愈發暗流湧動的氣氛。
他看似不知,仍舊每日照常打理。
秋末,恰逢四殿下謝不疑的生辰宴會。裴飲雪代薛氏少主準備賀禮,他披著一件淡青色的軟絨流雲披風,身量頎長清瘦,眉目如霜,坐在主廳的小榻上看賬冊。
“……珊瑚香珠一串、硃紅細絹五匹、還有……”
調教出來的剛識字的少年捧著禮單讀給裴郎君聽。
裴飲雪聽完禮單,頷首同意,一旁便有負責人登記支出、寫清賬目,領取薛園的鑰匙去賬房取錢取物。另外又有幾人來支取薛園移植梅花的支出、預備冬日炭火地籠的具體數額,期間大小几十樣事,平常人早就忙得頭昏腦漲。
裴飲雪倒是仍舊神思清楚,從容不迫。他不必撥弄算珠,只稍稍沉思幾息,便已經心中有數,精準無比。
“裴郎君,這是田莊上冶煉農具的支出。”一個管事的青年男子遞送上來一本賬簿,試探道,“莊子上說用鐵損耗太過,這次只做出這麼多來,讓找郎君支下一撥材料的錢。”
裴飲雪掃了一眼,淡淡道:“上一次的數量我還記得,這個賬對不上。韋副統領,帶著人去田莊上看一看,核驗一下數目和材料損耗,要是差得太多,把冶煉坊負責人捆過來當面跟我稟報。”
韋青雲立即應聲,她一動身,身側幾個佩甲戴刀的武娘子紛紛一動,碰撞出冰冷的金屬脆響。
管事看得額生冷汗,忙道:“郎君、郎君,使不得,莊子上的人都是薛氏幾代的蔭戶家奴,年紀比您大上兩三倍,怎麼能說捆就捆,兩三輩子的臉都不要了。”
裴飲雪從紙張筆墨中抬首,目光清清冷冷地看著他,幾乎辨識不出眼裡有什麼情緒:“那依你之見呢?”
管事聽他詢問,心中竊喜,以為裴郎君雖然處事利落,但終究年輕,萬一可以說動他,也好讓下面的人也分得一些利益。他道:“……上次是上次的事,這損耗太過,一定是天冷了,冶煉坊的火不好燒到鍊鐵的溫度,所以從煤炭柴火上耗費了些。”
他走到裴飲雪面前,在側君的小榻一邊,挨著他坐在一個矮凳上,殷切低聲道:“得罪了她們,恐怕田莊上的許多事都難以施行。非要來硬的,郎君的清名可怎麼辦?須知底下的這些小人最是難纏,不如就讓她們從中得一些錢財,也好到處跟別人說,咱們裴郎君的好啊!”
裴飲雪無波無瀾地看著他,道:“你們吃著薛氏的糧米,為薛園辦事,主家從來仁義,怎麼不為少主母想想?”
管事道:“少主母人中龍鳳,是薛大人的掌上明珠,要什麼沒有?怎麼會跟我們底下的人見識。”
世情薄如紙。裴飲雪想到薛玉霄素日待人溫和、從不苛責侍從,半夜偶然點燈添衣都不願意勞煩別人,體恤人情至此。底下的人卻愈發猖獗,明明已經生活得比九成的人都要強,卻還在園中爭先恐後的謀得利潤。
他道:“多謝你的好意,可我並不需要所謂的賢惠美名。”
裴飲雪語調淡淡,甚至在說這句話時,管事的還沒有覺察出他話語中的火氣。直到裴飲雪向韋青雲看了一眼,韋青雲當即帶著人往田莊上去。
管事見拉扯不住,面如土色,向後挪了幾步,忽然被叫住。
“你管的事先不要做了。”裴飲雪說,“革去職務,在家休息吧。”
“郎君!”那青年管事立即跪下,開口就要求饒,“是奴沒有見識,奴說錯了話,郎君千萬別……郎君打我出出氣也好!”
裴飲雪道:“你只是說了幾句話,我怎麼能胡亂動用家法。只是讓你休息幾日,為何怕成這樣?”
休息?恐怕不出三四日,他的活兒就要都被別人搶走了。
管事還想再求饒,一旁另有其他僕從前來稟報事情,看見他跪著,都不約而同地小心了許多。
“……郎君,這是支取的蠟燭香油錢,上月還餘下這麼多……”
“郎君,這一項是給西院幾位公子做冬衣的花費……”
裴飲雪一項一項處理,大約到日暮時分,那管事已經跪得腿麻筋軟,卻不敢離開。這時,韋青雲押著一個農戶打扮的老嫗,將莊頭捆得結結實實,摁倒在二門外,隔著兩道簾子,連裴飲雪的面目也看不清。
莊戶道:“郎君,這一撥的花費確實是這麼多啊!途中炭火損耗,燒銅鍊鐵廢了幾批材料,所以才——”
裴飲雪忽然打斷:“如何損耗的?銅鐵之價貴比金帛,是誰燒壞煉廢,總要有人站出來負責。這一樁一件,難道連個名目都沒有嗎?”
莊戶知道糊弄不過去,乾脆仗著多年的資歷,一屁股坐在檻外,哭天搶地道:“昔日司空大人舉家成事時,射逆賊藩王的弓箭還是我們家的人燒窯架爐!要不是小主人立門戶,司空大人讓我們過來幫襯,我們還在太平園享福呢……郎君這麼苛待老人,真是讓大家都不能活了啊——”
裴飲雪微微皺眉。
就在這聲音吵吵嚷嚷,令眾人都為之側目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道聲音。
“還聽她喊什麼?堵上。”
這麼輕飄飄的幾個字落下,兩側的侍奴立即上前,用破布將哭嚎的嘴巴堵得嚴嚴實實。眾管事奴僕循著聲音望去,見到薛明嚴穿著一襲松石綠的交領長袍,衣衫簡樸無暗紋,十分恭謹整肅,他的長髮只用一根桃木長簪挽著,身上沒有金玉裝飾,以示寡居之身。
他沿著鵝卵石石子路走過來,眾人一齊行禮,叫了一聲:“二公子。”
薛明嚴身側的侍奴挑起竹簾,他進了內廳,跟裴飲雪近處說話:“你倒能忍。”
裴飲雪道:“二哥請坐。”
薛明嚴不願喧賓奪主,於是坐在他下首,沒有看賬本,只是說:“在內院主理家事的郎君面前,這樣哭天搶地,放誕無禮,是哪一家的規矩?”
周遭寂然若死,落針可聞。
薛明嚴繼續道:“你在太平園享福?要是在太平園、母親眼底,你敢這樣鬧,腦袋都不知道如今在什麼地方。別的我一概不管,只說對郎君無禮,就夠用家法處置。”
他帶了一行太平園的管事夫郎,聞言當即把捆起來的莊頭拖了下去,遠遠聽到抽鞭子的呼嘯之聲。
薛明嚴瞥了一眼旁邊跪著的管事:“這又是怎麼回事?”
管事額頭滲汗,知道求薛明嚴是不可能的,便挪到裴飲雪身側,叩首求道:“求求郎君別革我的職,家裡等著這月的糧米銀錢吃飯,孩子們都長身體——”
“哦。”薛明嚴生得其實很溫潤,跟薛玉霄眉眼間有幾分相似,他語調柔和道,“你家辛苦,別家就不辛苦?你們裴郎君從頭料理到晚,操勞的事上百件,你不知道體恤他的辛苦嗎?”
“二公子……”
“我是心硬的寡夫,住在母親那兒,也不通你們這兒的人情。”薛明嚴說,“有什麼人情,等三妹妹回來,跟你們少主母說。裴郎君既說讓他革職在家,那就帶下去。”
“是。”
等到幾件棘手事都處理完,眾人散去,薛明嚴這才陪著裴飲雪一起用了頓晚飯。
他知道三妹不在,裴飲雪必然要受到不少為難,於是搬來陪他小住幾日。兩人一起吃過飯,漱了口,薛明嚴見到他眉宇間憂慮不絕、心事重重,就知道他十分擔心,道:“女人在外征戰,這是難免的事。天下之亂不讓女子平定,又能寄託給誰呢?三妹是有大志向的人……我知道你情深意重,所以相思牽絆,但還是多保重自身,待她回來。”
裴飲雪剛要說話,見薛二公子忽然想起什麼,又安慰說:“何況母親已經為她請動名醫隨軍,那人醫術通神,有他在,尋常的刀劍之傷,根本傷不到三妹性命。”
“……醫術通神。”
裴飲雪腦內浮現出一個名字。
“這你可不要告訴別人。”二公子叮囑,“崔府其實並不同意,是母親連夜又到觀自在臺的醫廬拜訪,崔小神醫才瞞著崔家人離京,以三妹隨行軍醫的身份前往寧州……只留了一封書信,說是雲遊去了。”
裴飲雪先是心中一定,隨後嘆息:“……就知道是他。”
“是啊,若非如此,母親怎麼肯這麼輕易就讓霄兒領兵。”薛明嚴道,“不過崔七郎倒也痛快,一聽是為了她,連酬金都沒有細問,當即便同意了。”
裴飲雪邊聽邊想,指尖在滾熱的杯壁上燙得通紅,在心中默默道:“這個拈花惹草的壞女人,連我也想咬你一口洩恨。”
薛明嚴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與他低聲閒聊:“說起來母親這幾日也很奇怪,往日跟王丞相勢如水火,怎麼霄兒一離京,她反倒對丞相圍追堵截、似乎有事要問,不知是發生了什麼?丞相居然也頻頻退避……”
裴飲雪心道:“還能發生什麼?不過是紅葉山寺上一首《楊柳曲》名動京城。那道琴聲之高妙,除了王郎以外不做他想。他前去送別,自然是送薛玉霄的……”
二公子又道:“四殿下的生辰宴這次不在宮中舉行,他反而謝絕往來賓客,到大菩提寺清修。……怪哉,四殿下向來對佛寺道觀不屑一顧,更別提清修了……”
裴飲雪喝了口茶,這口溫熱茶水過渡到喉嚨裡,反而跟帶著碎刀片似得。他腦海裡不時想起王珩的俊美病容、謝不疑的硃砂紅衣……或是崔七郎一身清朗道袍,笑意盈盈。
半晌,他才喝完了這杯茶,忽然跟還劍道:“取信箋來,我寫一封家書給妻主。”
還劍領命而去。一側薛明嚴道:“是不是也太心急了些?她才離開數日……”
“妻主她……你三妹妹……”裴飲雪說到這裡,挫敗地輕嘆一聲,不循禮法直呼她姓名,幽然道,“薛玉霄溫柔如水,唯恐引得狂蜂浪蝶不休,我怕書信遲了幾日,她在外面連孩子都有人幫她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