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薛園的這段時日,是他過得最好的一段自在日子。不用看主家的臉色、不用捱罵,少主母看起來和顏悅色的,薛園還有潑天的富貴,他想留在這裡。
薛玉霄一冷下聲,還珠也不敢再待下去了,少年跪下行了個禮,悄悄地走了。
蠟燭燒乾了大半。
薛玉霄脫了繡鞋,坐在床畔上,看著地縫:“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裴飲雪:“知道什麼?”
薛玉霄是好脾氣,但不證明她就一點兒也不兇。她瞪了裴飲雪一眼,面無表情地道:“你的心比比干還多一竅,別跟我裝傻。”
裴飲雪又嘆了口氣,只好道:“趨利避害,這是人之常情。”
“你倒是管一管啊。”薛玉霄控訴,“他要是哪天霸王硬上弓怎麼辦,很危險的啊?”
裴飲雪用那種不能理解的眼神看著她。
薛玉霄捏了捏眉心——昏了頭了,她對這世界的男性還抱有防備,好像應該是男子防備她才對。
她糾正了一下自己的世界觀,看著裴飲雪那張雲淡風輕的臉,繃著一張沒有情緒的臉,一板一眼地道:“我不想用他,你來。”
好歹裴飲雪對她沒有半分不軌之情。
內院裡的貼身服侍只能選男子,而沐浴洗漱的流程又非常繁瑣,像她這種身份,沒有四五個人陪著,林叔都要嘮叨內院的男人沒用,更別提她想自己洗了,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裴飲雪沉默了半晌,剛要回絕,就被她涼颼颼的視線來回掃了一圈。
室內一時寂靜,氣氛變得有些僵持。
薛玉霄也沒生氣超過一分鐘,她馬上就覺得自己這是遷怒,明明說好的跟裴飲雪保持距離,這會兒又為難人家……不就是被一群男人惦記著爬床嗎?她一個新時代的靈魂,開放自由又獨立,還怕這個?
要不……咬咬牙忍了?
薛玉霄正琢磨呢,眼前的燭火被擋住了大半,一股冰涼凜冽的寒氣包圍過來。
初夏夜晚,算不上有多熱。但這股涼氣翻湧包圍過來時,還是讓人神清氣爽。薛玉霄想的事情在腦海凝滯了,她看著裴郎素色的衣衫,還有一雙骨節分明、勻稱修長的手。
他的手掠過她繡圖華貴的錦帶。
薛玉霄淺淺的呼吸,沁涼的冷氣灌入肺腑。她的眼神從手背上挪過來,看著裴飲雪低頭垂眸的臉。
女主眼光真好。
我過過眼癮怎麼了,我還幫你養男人呢。
薛玉霄默默地看著他,也不出聲。兩人沒有對視,他繞到她的後腰上,將錦帶解下來,然後斂起衣角,跪坐在她豔色的石榴裙面前,修長白皙、冰涼一片的手握住她的腳踝。
薛玉霄本來已經適應了這個世界的“服侍”。
但他的手好似不太一樣,薛玉霄甚至下意識地有躲避的想法,她覺得裴飲雪這樣一個滿身書卷氣、為人清高的郎君,不太應該跪在地上為她解裙脫襪。
他的臉上倒是沒有半分怨氣,仍舊很平靜。這種安靜像是銘刻進了他的骨子裡,作為他在世上存活下去的一種方式。
血色羅裙解落在他的手裡。
屏風外響起輕叩聲,然後有人將熱水搬進隔間,林叔提醒了一聲:“少主人,水燒好了,讓裴郎君伺候您沐浴安寢吧。”
林叔的影子映在門扉上。
裴飲雪抬起頭,恰逢薛玉霄垂眼看著他。
裴飲雪:“你……”
薛玉霄:“我……”
兩人的話撞了個正著。
薛玉霄頓了頓,輕咳一聲,有點尷尬:“你先說。”
裴飲雪道:“請三娘先說。”
薛玉霄這才道:“我好像不太適應你幫我,要不,嗯,我自己……”
不等裴飲雪回答,林叔就又道:“少主人,西院說裴郎君這裡人少,恐怕使喚不過來,青竹公子送了幾個乖巧的人來幫忙。”
薛玉霄:“……不用了,送回去!”
他這哪是幫忙啊,爭寵加添亂還差不多。
……
靜謐良夜。
薛玉霄伏在浴桶邊緣,升騰的濃郁霧氣將一切都擋得嚴嚴實實。她一開始還有點尷尬,但發覺其實什麼也看不到的時候,心境一下子豁然開朗,那點不好意思也就消散了。
熱水泡得人昏昏欲睡。
薛玉霄的長髮散落下來,像是流動的水墨一樣披落在肩上,溼淋淋地蜿蜒在脊背間。
裴飲雪幫她洗了頭髮——也只洗了頭髮。他弄溼了袖口,換了件外衫,將薛玉霄換洗的衣衫、布巾、還有用來保養髮絲的脂膏都放在她手邊,自己點了一盞燈,在看薛玉霄口述給他的肥皂配方。
這就是薛玉霄方才沒來得及告訴他的正事。
在原著文中,就有一部分篇幅是說裴飲雪這方面的能力,不管什麼東西,只要女主將製造方法口述給他,最多不超過三個月,他必然能拿出成果。
不過裴飲雪幫女主的時候,是懷著一片愛意襄助。薛玉霄也不知道自己說話到底管不管用,只當是隨手試試:“你要是感興趣的話,能不能幫我做出來?配方里可以加入花瓣香料……這個比皂角好用。”
裴飲雪:“幫你?”
薛玉霄默默縮了回去,以為他不願意,就閉上眼埋頭不動:“算了,怪麻煩的呢,你還是歇著吧,我閒了自己研究。”
旁邊的托盤上放著天然皂莢搗碎做成的皂角團,裡面混著名貴香料。齊朝的風氣如此,無論性別,都格外地講究乾淨、以及行走坐臥香氣飄然,所以仕宦貴族之家對香料的需求非常大。
因為女尊而男卑,所以女子的薰香也更加馥郁和甘甜,往往能夠透過一個人身上的香氣來辨識對方的性別。就算是隔著簾子、屏風,或者一道門,只要有風經過的地方,就有聞香識人的美談。
熱霧繚繞之中,裴飲雪望著她朦朧的面頰。薛玉霄的肌膚很白,從熱水裡蒸騰出一種豔麗靈動、生機勃勃的粉,蔓延在她溼漉漉的指節間。
他只是想跟她說話,見狀又很快別開視線,只認真地藉著燈光、看向手中的配方。他想了半晌,說:“你其實不必說,請我做什麼,或是讓我幫你做什麼。”
裴飲雪背下配方,將紙疊起,道:“你儘可以將我當成你麾下的謀士,當成一件好用的物品使用,只要別有意折辱,這就已經很好了。”
薛玉霄眯著眼睛,強撐睏意,問他:“那你覺得什麼算是折辱?”
裴飲雪還未答,她就繼續說下去:“譬如我覺得你身段很好,立如松柏,動似春柳。這是折辱你嗎?比如我覺得你的腰生得很細,讓我想起……嬛嬛一嫋楚宮腰……”
這是誇讚女子的詩,用在他身上並不和諧。
她的聲音裡有著濃郁的倦意。裴飲雪猜想她快要睡著了,可他還是沒有抬頭,他不應該看……哪怕他對薛三娘誕生了無限的好奇。
“不是。這只是……你沒背好詩。”
薛玉霄悶悶地笑,半晌沒吱聲,就在裴飲雪以為她睡著了的時候,她卻用力揉了揉臉清醒過來,拿過架子上的布巾擦身。
意識到在這個世界當女人還算安全之後,薛玉霄也拋去了一些不必要的介意和害羞。她背對著裴飲雪穿上潔淨的薄衫,赤著腳走回去。
裴飲雪聽到滴水的聲音,淡淡地囑咐了一句:“仔細腳下滑——”
話沒說完,聽到薛玉霄三步並作兩步地穿過隔間,走過去倒在床上,砰地一聲。然後她像個毛毛蟲一樣埋頭拱進了新換的薄被裡。
……好訊息是沒滑倒。
壞訊息是,年紀輕輕倒頭就睡。
第8章
清談會上的事很快傳到其他士族名門的耳朵裡。
王家的放鹿園中,當今鳳閣尚書令王秀站在廊下,聽到幾個屬官在談論“反者道之動”,便招手讓幾人過來。
幾人穿著便服,向王秀行禮:“丞相。”
當今皇帝雖然已經將“丞相”的官名廢除,但鳳閣尚書的職責和地位與丞相別無二致,一樣是權傾朝野、百官之首,所以私下裡很多人還是叫丞相。
這位就是寫出《金玉名篇》的王秀王大人。她年過四十,梳著官員常梳的高髻,帶著一頂珠玉做的冠子,含笑問道:“你們可是在說薛家女兒在崔徵月面前所說的話?”
幾人道:“是。現下很多地方都在談論她的‘反者道之動’。”
王秀輕輕頷首:“我知道。你們覺得如何?”
幾人互相對視一下。她們其實很想說“驚才絕豔、輕易難出其右”。但一想到前幾年王秀為自己家的小兒子的終身,親自去薛府跟薛司空退了婚,為此還惹得諸多士族大為不滿。
琅琊王氏是豪門,整個陪都能跟王丞相講“門當戶對”的人家。就只有薛司空嫡出的女兒——薛家三娘薛玉霄。但薛玉霄的風評有目共睹,王秀為了不讓自己的小兒子跳進火盆,不顧顏面,把當年指腹為婚的婚約解除了,從此跟薛司空勢同水火。
幾人想到這裡,唯唯諾諾道:“一家之談,算不上什麼。”
王秀搖了搖頭,道:“你們不用顧忌我,有話直說,不要遮遮掩掩。”
幾個屬官這才小心翼翼地表達了讚美之情。
王秀認真聽了半晌,讓她們下去,沿著迴廊走回議事廳,面前是她的姊妹,也在朝中任職。
她的二妹王婕道:“姐姐怎麼愈發心事重重了,難道崔徵月交給您的這篇辯文並不好?”
王秀問她:“你知道這是誰寫的嗎?”
王婕十分興奮:“無論是誰,此人必有大才,未來的成就恐怕不比班昭、蔡琰要低。”
拿她來類比寫出《漢書》的班昭,以及才氣英英的蔡文姬,可見王婕對此人非常欣賞。
但崔徵月特意沒有寫出這篇辯文的作者,王婕也就不知道她如此讚許的一個人,差一點就是她們家的準兒媳。
王秀嘆了口氣,說:“這是薛家三娘寫的。”
王婕的表情呆滯了兩秒,隨後馬上變了變,豁然起身:“這怎麼可能!”
薛三娘……她,她根本不學無術、不通經義啊!
王秀喃喃道:“或許是我真的看錯了?……她只是狂放不羈,大器晚成……不,哪怕真是這樣,她也不能跟珩兒相配。”
王婕立刻道:“姐姐不要遲疑。就算薛玉霄有驚世之才,難道她將身邊的通房侍奴活活打死就是假的嗎?她將青樓楚館的戲子倌人收入園中也是假的嗎?這樣的人,絕對不是珩兒的良配。就在半月前,她還強行娶了裴氏的庶公子!”
看來薛玉霄的“美名”,連她們也有所風聞了。
王秀點點頭,不再談論這事,兩人起身因公事離開放鹿園,就在登上馬車後,王秀還是再度嘆氣,非常遺憾地道:“如果她的品行能再好一點,真是我預想中最好的小兒媳了。”
就在兩人離開後不久,一個小郎君從屏風後轉入議事廳。
他穿著縹色衣衫,清淡如天邊流雲,自顧自地挽起袖口,為母親和姨母整理書案上的書卷紙張。
旁邊還有幾個不識字的侍奴陪伴。這是小公子經常做的事情,他的愛好很是奇特,身為一個兒郎,對相妻教女並不感興趣,從來只喜歡讀那些女人們才看的正經書,還好王丞相對他非常疼愛,任由他出入閱讀。
王珩照例將書卷放好,抬手從案上拾起一篇辯文,指腹沾到了上面崔徵月的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