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王珩說:“你以後還會來看我嗎?”
薛玉霄愣了一下,看向他:“你不會每天都爬那棵樹吧?”
王珩不好意思地低頭,緊張地舔舐了一下乾澀的唇,他的手糾結地蜷縮起來,唇上的紅痣溼潤豔麗:“我今天爬得最高。”
薛玉霄眨了眨眼,忽然間笑出聲來,她笑眯眯地道:“哪有大家公子以爬樹翻牆為己任的,你也太嚮往自由了,我看李清愁都沒爬得這麼頻繁。”
“我不是嚮往自由,我……”王珩嚥了下唾沫,轉而問,“李娘子也這樣行動受限嗎?”
“差不多吧,我還得想個辦法讓她合理地從春水園搬出來。”薛玉霄思考著道,“得有才名……最好有事務要做……對了,我這幾日在戲樓排戲,順便做了幾首詞曲,僱了七八個珠玉樓的樂師,將你的琵琶曲《塞上血》交給了他們,等我填好詞,就能夠傳唱了。”
她說完,見到王珩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他眼眸裡倒映著一池的蓮燈,映著她的影子。
王珩道:“姐姐,多謝你。這京中沒有能配得上你的正君。請……”
請你等我。
這句話聲音很輕,薛玉霄幾乎有點沒聽清。王珩也沒有勇氣完全說出來,他的勇氣在對抗權威、對抗命運的過程中,幾乎已經消耗殆盡,在秋殺琴被袁冰摔斷的那一刻,王珩就清楚地知道——在別人眼裡,他也沒有比這架琴貴重多少。
哪怕他的才名相貌傳遍陪都,哪怕他的母親是當朝丞相……但他依舊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
他一旦拒絕什麼東西,就要像拒絕命運的安排一樣付出某些代價,譬如出門的自由、譬如秋殺琴。那些人不相信他所說的“除知音外絕弦無聲”,只會認為這是他抬高身價的方式。
“什麼?”薛玉霄把耳朵湊過去。
王珩反而不敢說了。他雖然坦率,但在她面前又總是格外膽怯:“……沒……很晚了,我們回去吧。”
薛玉霄點頭答應,隨後把他送回放鹿園。在分別前,王珩忽然握住她的手,摸著她掌心的牙印說了一句:“他們連自己妻主的身體都敢毀傷,日後有機會,我替姐姐出氣。”
說完,他立刻掉頭就走,沿著月光進了園內,似乎再晚一點點,就會忍不住回望。
薛玉霄騎馬回去,看了一眼手上的痕跡,心說謝不疑可不能叫我妻主,他咬幾口無所謂,嫁給我才是災難……那是四殿下,就算他知道了,能拿四殿下怎麼樣嗎?
不過孩子有這份心是好的。薛玉霄寬容地想,起碼她現在跟原著的幾位角色關係都挺好的呀,這叫什麼,叫消滅敵人,成為朋友,真是上上策。
……
有時候,上上策裡也是有瑕疵的。
薛玉霄回來時,裴郎還沒睡,他手中的棋譜已經有厚厚一卷,最上面還放著薛園的賬簿,一條條複雜的度支陳列在紙上。薛司空回來後,園子裡的賬目便不能全由林叔管理,不然是他的失職。
裴飲雪抬手捏了捏眉心,見到眼前出現一襲玄色的袍角。
是薛玉霄出門時的裝束。
他目光向上,看到她回來後,起身給她更衣,修長指節拉住她身上的腰帶,看似平常地問:“晚了兩個時辰,今日有事絆住嗎?”
薛玉霄道:“帶朋友去散散鬱氣。”
裴飲雪表面不語,神情很是鎮定,薛玉霄想要伸手自己脫外衣時,他卻按住她的手,手臂環過去卸除腰帶。在兩人身形幾乎依偎的間隙,一股淡淡的、青草混著檀香的味道湧入鼻端。
裴飲雪的手頓了一下。
齊朝貴族女子多用甜香,像這種淡淡的檀木香氣,是士族兒郎慣愛用的一種。
裴飲雪沉默一瞬,道:“還劍,把香爐搬過來。”
“公子,少主母明日的衣服已經燻好香、整理好了。”
“去搬。”裴飲雪淡淡地道。
還劍雖然有些疑惑,但還是轉身出去了,不多時,他和另一個侍奴搬著一個薰衣的香籠進來,隨後退到屏風外面。
裴飲雪捧著薛玉霄的外衣,並不多言,只是俯身開啟籠蓋,坐在一個梨花木的矮凳上,抱著衣服展平,在爐中加上梅花冰片,一股被火燻熱的、繾綣的梅花香氣渡上衣角。
薛玉霄跟著坐在旁邊,用胳膊肘戳了戳他:“怎麼了?這些事都是小事,今日有些晚了,別在這種事上費精神,還是先休息吧。”
裴飲雪的側頰被燭火映著,籠上一層朦朦朧朧的光:“……沾上不好的味道了,你去了哪裡?”
薛玉霄仔細思考,她只去了渡情橋岸邊,難道是沾到了往來歡客身上的催情香?於是老實道:“我去了柳河花舫——旁邊的橋邊。”
裴飲雪愣住了,他僵硬地轉過頭,定定地看著她:“柳河?那裡全都是……”
薛玉霄解釋道:“我沒進去,你別怕。地方雖然不正經,但我只是去看燈的。”
裴飲雪抓著她的外衣,緊了又松,鬆了又緊,隨後起身把衣服撣了撣,還真擱置在一旁的山水屏風上了,他看了薛玉霄一眼,轉身自行洗漱上床,窩進被窩裡一動不動。
薛玉霄:“……”
男人的情緒真是千變萬化。
她雖然不知道裴飲雪在想什麼,但覺還是要睡的。已是入睡的時候,薛玉霄不想驚動主院外守候的值夜下人,便獨自解開發髻,洗漱熄燈,輕手輕腳地爬上床,繞過裴飲雪的位置。
她摸進另一床被子,剛把自己的被子掀開一個邊兒,一隻手忽然從他的被窩裡伸出來,看也不看地抓住她的手腕,手指冰涼。
薛玉霄看了看這隻手,看了看裴飲雪的方向。
黑漆漆地看不清楚,她伸出手指,輕輕把他的手掰開,沒想到他的手跟個響尾蛇似得猛地纏緊了,然後整個人——應該說整團被子,都蠕動過來,張開一個角,把她吞沒進去。
……被子妖怪把她吃掉了。
薛玉霄被捲進去,吸了一口涼沁沁的空氣,滿腦子問號地小聲道:“你幹嘛呀。”
對方沉默片刻,道:“……有正事跟你說。”
“哦。”薛玉霄把耳朵湊過去,提議,“要不咱們點燈說?”
“不行。”
“……那你說。”她服從判決。
裴飲雪整理了一下思路,低聲道:“薛嬋娟,林叔近來將園中的賬目交給我看,其中有許多是你這幾年奢靡鋪張、為古董珍玩、為孌童倌人豪擲千金的花費。你知道未來迎娶側君、正君,要花多少錢嗎?母親大人給的錢是修建園子的,很多工程都還沒動,正是用錢的時候,這時候你去煙花柳巷,既對名聲、身體不好,要是上了心給他們贖身,既要花錢買,又要養……”
薛玉霄一聽錢的事,認真地道:“我真的沒進去。你放心。”
裴飲雪頓了頓,又道:“除此之外,你養了這麼多精兵,辦了這麼多賑災善事,真金白銀如流水,我覺得眼下還是不要輕易結親得好,世家的關係錯綜複雜,你才入朝不久,動作要是太頻繁,恐怕引人注目。”
他的語氣雖淡,內容卻讓薛玉霄很上心,她小雞啄米地點頭:“我知道,你說的這些我明白。”
她隱約聽到裴飲雪如釋重負的呼吸聲,冷冰冰地掃在她的眼睫邊。
薛玉霄在被子裡蠕動,她能感覺到身旁很近就是一塊涼颼颼的解暑空調,但她跟裴飲雪又不是那種關係,為了防止自己為了散熱抱上去,便默默戳了戳他的肩膀,道:“太悶了,放我出去。”
裴飲雪語調無波地道:“不。”
薛玉霄:“……”
她擠了擠,從被子的縫隙鑽出去,才回到自己的位置,就感覺身旁的冷氣掉了好幾度。
裴飲雪轉過身,閉著眼背對著她,明明他什麼都沒說,薛玉霄卻能感覺到裴飲雪整個人都在散發著未知的幽怨。她想了半天都沒確定原因,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等到薛玉霄的呼吸均勻後,裴飲雪轉過身,悄悄睜眼,盯著她近在咫尺的臉。
那麼濃密柔軟的髮絲鋪陳在粟米枕上,黑暗之中,只能窺見她的輪廓。但裴飲雪知道這是一張怎樣溫柔嫵媚的臉龐,她不必笑,眼神便足夠多情。
他的手探過去,輕輕地撫摸著她鋪展的長髮,手指陷進發絲中,那些綿綿溫柔絲便一縷一縷地、糾纏著繞住他的手指,拂起細密的癢。
狂歌五柳前(2)
第25章
李清愁與李芙蓉兩人一同被軍府徵召入內。
軍府名義上的最高領袖是太尉,但齊朝已有十年不置太尉,這個身份漸漸成了虛職,沒有極大的功勳都不會授予。
但功勳,恰恰又是軍府最缺少的東西。
因李芙蓉身份貴重,即便李清愁才名漸顯、被中正官讚賞,官職也還是略低她一籌,她成為了軍府的二等文掾,是典軍將軍蕭妙的屬官。
但這並不代表李清愁可以隨意搬出春水園——最起碼也得有一個理由和藉口。她為了不招惹李芙蓉的嫉妒,從不在她面前顯山露水,搶奪她的風頭,十幾日過去,李芙蓉對她的監視逐漸放鬆,並不總是過問她的行蹤。
這日,李芙蓉告假,隨母親前往觀自在臺的醫館求醫問藥,顧不上她。李清愁正想趁此機會去薛玉霄那裡,她剛走出門檻,便瞧見兩個身穿公服的庶族女郎,邊走路邊共看手中的一本書,前方正是軍府院外巨大的盤龍石柱。
李清愁下意識提醒:“小心——”
話音未落,砰的一聲,兩人一併撞在石柱的雕紋上,“哎喲”一聲,捂著頭齜牙咧嘴,等疼勁兒過去,才回頭向她道謝:“多謝你好心,可還是沒止住一場事故啊!”
李清愁笑道:“就算書中自有黃金屋,也不能一心二用啊?這是看什麼書呢?”
她平易近人,人際關係比芙蓉娘更寬泛。
“這是蘭臺書坊刊印的新書。”一人道,“名為《求芳記》。”
蘭臺……李清愁想到薛玉霄在那裡任職,便上前探問:“很好看嗎?”
兩人的臉色突然一同變化,從眼神中透露出一股興致勃勃,遞過去這本書時,彷彿從自家菜籃子裡遞出一把水汪汪嫩生生的青菜,臉上寫著“買了不虧”四個字般。
“不瞞李娘子說,這書明明寫得質樸,不知為何總讓人挑燈夜讀,恨不能立即見到下半篇,如今風靡陪都,連貴族郎君們那裡說不定也已經傳過去了。京兆的幾家戲樓都新開闢了《求芳記》前兩折的劇目……只是聽聞戲文還未流傳,所以像娘子這樣的大家族,應該還沒有在家中梨園聽到。”
她說到最後,還奉承了李清愁一句。
豪族世家大都有自己的戲班,養於別苑。家族紈絝跟戲子牽扯不清並非罕事,但只有薛三娘狂悖無忌,毫不遮掩,將這種事捅在明面上。
不過最近提起薛玉霄,大家也只是感嘆她的才華果決、惋惜她的前程,倒沒有幾人提起她曾經的惡行了。
李清愁頗感興趣:“既然如此,我正要去錦水街,路過書坊時可以購得一套。”
兩人對視一眼,都露出了神秘的微笑,道:“可惜,書坊刊印的《求芳記》已經被買空了,就連戲樓的新戲也早已人滿為患,封園不再迎客,這一本的價格已高到了一千餘錢,多是貴族郎君們請人代買,連這樣都難以一求……”
“還是我速度快。”一人感嘆道,“要是明月主人再有下半篇成書,或是書坊再度增印數目,我一定要多購得幾本,說不定還能賣個好價錢。”
“也說不定。這裡面的政見針砭時弊,頗有見地,越讀越見精髓。要是傳入宮中,陛下看了,可能像前朝皇帝聘請賢者隱士那樣,許高官厚祿禮聘入朝……”
“那時就能看到明月主人的真容,當面催她續寫了?”
李清愁笑著搖頭,打斷兩人的幻想:“要是真有那一日,此人乃是你我的頂頭上司,眾人奉承都來不及,焉敢強催?”
兩位庶族女郎一聽也是,便止住話頭,許諾讀完後借給李清愁,便與她分別。
……
耽擱這麼久,薛玉霄把李清愁教給她的要訣練了多日,這次終於等到她能來驗收成果了。
清風徐來,天氣極好。在薛園的練兵場一角,一道削薄、鋒利,如同一道雪色飛線般的飛刀滑過半空,嗖地一聲——
噗呲。
扎穿了紙靶。
薛玉霄沉默片刻,挽袖收手,道:“偏了一點。”
李清愁凝視著靶子,又扭頭看向薛玉霄,道:“偏了一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