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前,大雲朝災荒戰亂不斷。百姓們逃難的逃難逃荒的逃荒,青州雲水縣下的各地災民組成一個雜姓村子,縣衙給定了名字——青苗村。
青苗村在巍巍青山腳下,背靠橫亙連綿的雲霧山,一條澄澈的溪流從村子裡面穿過,是村裡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水源。
水流上游,安靜的早晨被爭吵聲打破,幾個婦人端著木盆走到河邊,爭先搶後跑到最好的位置洗衣服,咬牙切齒誰也不讓誰。
“賀老二家的你別給臉不要臉!這位置一連幾天都是你霸佔的,我們大夥誰用你就推搡誰,怎麼,這是你家的地?”
說話的是張秀蘭,她瞪著眼睛雙手叉腰,站在那裡身板高出身邊幾個女人一截。
搶到位置的趙香也不甘示弱,搗衣棍往水裡一砸,“先來後到!我搶到了就是我的,有本事你們也跑快點啊!”
她本就長的一副刻薄相,說出的話更是氣人,鼻孔朝天好像誰也看不起。
“我打死你個娼婦賤貨,活該你男人不著家!”張秀蘭是個火爆脾氣,看不慣就動手,一眨眼的功夫就和趙香扭打在一起。
趙香被說中了痛處,她自從年輕時嫁過來就不得丈夫正眼,兒子每天也是越發冷淡,日子過的那叫一個心酸。也不甘示弱回罵:“你個爛嘴巴的,你再說一句試試!”
“說就說,還怕了你不成?!我打你一頓,你那個窩囊男人還敢找上門還手嗎”
旁邊幾個洗衣服的婦人夫郎趕緊來拉架,沒想到把自己也捲進去。
拉扯間盆子搗衣錘亂飛,衣服順著水流漂走,巴掌聲辱罵聲不絕於耳。
不遠處田埂上,江雲揹著揹簍路過,他手裡拿著割草的鐮刀,低頭繞過打架的人群往自家田裡去。
他身量比同齡哥兒還要矮一些,身板也很薄弱,常年灰撲撲破舊的衣裳穿在身上輕飄飄的,像天邊的雲一樣,風一吹就跑。
出門前劉桂花捏著他耳朵警告:“不打十筐草就不準吃晚飯,柴房也別想睡,愛去哪喂蚊子就去哪”,十筐草,哪是能打的完的,劉桂花今天日子不順心,才拿他出氣。
江雲眉目低斂,面對潑辣的後孃時是怯懦的。被趕出來後坐在田埂上,雙手按著肚子,中午劉桂花只給他一碗見不到米的湯水,喝完半炷香就又餓了。
沒辦法,江雲只能背上揹簍出來,低頭看有沒有野菜野果裹腹。
背後傳來腳步,又漸行漸遠,是兩個小哥兒悄悄議論。
“你看他坐在那裡發什麼呆呢,是不是傻的。”
“不知道,我們別管他,快走。”
這些話,江雲已經不是第一次聽了。從小到大,他就嘴笨呆吶不會說話,比不上弟弟江墨嘴甜討人喜歡。
每次聽到這些不好的話的時候,就深深低著頭,把頭埋進胸膛裡。
天色漸晚,田野上吹來的風是冷的,江雲衣衫單薄,一看就不是這個季節穿的。為了不受冷,只能忍著飢餓,加快割草的進度早點回去。
那群打架的婦人早就端著盆子走了,周圍靜悄悄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林間偶爾幾聲鳥叫。
江雲臉色煞白,想起娘生前給他講過的鬼怪故事,割草的手忍不住發抖,無助和茫然從腳底蔓延全身。
終於割完最後一簍,江雲吃力背起來,兩隻手緊緊攥著鐮刀從樹林穿過,每一步都走的小心。
走著走著腳下忽然滾來半個饅頭,那是白麵做的,上面沾了泥水灰土,卻是他從來都沒吃過的。劉桂花每次蒸饅頭都會把他趕出去,味道都不讓聞。等她和江墨江順德吃完,江雲才能進家門。江順德吃完就回房裡呼呼大睡,從來不管他。
他直愣愣看著半塊饅頭,沒去計較是誰暴殄天物扔了它,心裡一個聲音一直催促他,撿起來嚐嚐什麼味道,就一口。
指尖還沒碰到饅頭,一聲貫穿山林的獵狗狂吠,鳥雀四散,也嚇到江雲。
幽暗的樹林不遠處站著一人一狗。狗壯的像座小山,皮毛黑的髮量,眼神兇狠盯著江雲,嘴裡流出哈喇子。
那個人對於江雲來說出奇的高。他站在黑夜裡,濃墨的夜色隱匿了他的身形,不說話時帶來無形的壓迫。那條兇狠惡煞的狗,在他面前低頭嗚嗚垂叫。
江雲被抽乾力氣,跌坐在樹林裡。
他僅有的為數不多的認知告訴他,面前這個很可能是妖怪。江雲絕望的想,他死之前,能不能吃掉地上的白麵饅頭,哪怕一口也知足了。
黑暗中,卻忽然傳來對面的聲音:“走了大黑。”
成年男人的聲音傳來,低沉帶有磁性,只看了一眼陌生的小哥兒,帶上狗轉身就走。
旁邊的黑狗依依不捨回頭看一眼白麵饅頭,還是跟著男人走了。
不知過了多久,江雲才回過神來,後背的衣衫溼透。
偌大的樹林安靜無聲,只有地上的饅頭提醒他剛才發生過的一切。
江雲眼中蓄滿了淚,他抬手用力擦掉眼淚,撿起地上的白麵饅頭拍拍灰,小口小口捧著吃。
村子最西邊那戶茅草屋就是他家,他剛回到家,屋裡的油燈就被吹滅。江雲抿了抿唇無言,把草簍放到柴房。
動靜有些大,吵醒裡面睡覺的人,尖酸刻薄的辱罵:“個小蹄子,一天什麼活也不幹,白瞎那麼多飯給他吃……”
隔壁屋一個少年哥兒不耐煩:“娘你小點聲,我明日還要早起去鎮上讀書。”
辱罵聲才戛然而止,他弟弟江墨也已年滿十六歲。來家裡提親的人數不勝數,江墨一個都看不上。
那些人提親的時候,江雲被安排在廚房燒水端茶。他看見過,提親的人帶來的都是雞鴨,甚至定了整整十兩銀子的聘禮。
要知道,在鄉下大多數人家聘禮也只有五銀子,條件好的才出的起十兩。若娶的是哥兒,那便更少了,只有三兩。
他後孃眼比天高,把墨哥兒關在房裡:“我兒貌若天仙,又會識字,哪是這些泥腿子配的上的。”
當然這種事與江雲無關,他躺在茅草堆上,回味起剛才半塊白麵饅頭的滋味,想的確是明天應該怎麼扛過去。
早春的夜裡寒涼,偶爾傳來幾聲鳥叫。江雲睡的很不踏實,夢裡被一條狗和一個面貌醜陋的妖怪追趕,那妖怪眼看著要追上他騎在他身上,說要吃了他。
他嚇的渾身一抖,從噩夢中醒來,外面天色已經泛起魚肚白。
江雲不敢再睡,趕緊爬起來去做一家人早飯,不然又要被罵。
江家在村裡不算富裕,那些精細的白麵吃不起,每年種出的大米麥子交完稅也都拿去賣錢了,只留下一些黑麵黃面吃。
就算是黃面,對於江雲來說也是不可多得的食物。上鍋蒸了一籠屜,面香從裡面溢位,他下意識吞了口水。
左邊大鍋裡是稀的不能再稀的米湯,再從罈子裡撈出一些野菜,就是一頓農家簡單的早餐。
劉桂花站在門口看他一眼:“飯做好了就出去割草,別一天到晚偷懶,那麼多活難道等著我來幹。”
江雲動了動嘴,想說他也沒吃飯。但是一想到劉桂花肯定不讓他吃,再多的話也被憋在心裡說不出來。
這時候江墨也起來了,看樣子是餓了,一起床就奔廚房,推了一把江雲:“你別在這裡擋我路。”
江雲被推到門上,捂著肚子走到外面,拿起地上鐮刀,刀口發亮映著自己蠟黃肌瘦的臉。
江家茅草屋在西邊,田卻在最東邊。早些年他娘還在的時候,用自己的嫁妝在西邊買了兩畝田,那可是良田。後來劉桂花來了,就攛掇爹把田賣了,賣來的銀子要給江墨添置新的梳妝檯。
“雲哥兒你去田裡啊?”
張秀蘭打老遠看見一個身材單薄的影子,趕緊揹著揹簍跟上去。
江雲不擅長說話,看見熟悉的人也只是點點頭,然後垂著下巴沉默。
自從劉桂花來江家後,他越來越沉默,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就結巴了,想再改也改不了,此後越來越沉默寡言。
四野吹起微風,耳邊都是菜苗摩擦的沙沙聲,張秀蘭乾咳兩聲,大概是覺得尷尬,又開口聊起了天。
“聽說前些天,豐谷村村長替自家老么向墨哥兒提親,提成了嗎?”
江雲雙手抓著揹簍繩子,垂眸搖了搖頭。
張秀蘭連連“嘖嘖”,繼續說:“得虧沒同意嫁過去,不然又得禍害一家人,你後孃把江墨都誇上天了,也沒見他做過一頓飯,娶回去難道要當神仙供著?”
江雲微不可察睜大了眼睛看著張秀蘭,從小到大,外人都只誇江墨的好……
三月份的山間早早染上綠意,江雲和張秀蘭各自分開到自家田裡。
微冷的天色,背上也起了一層薄汗。女人小哥兒不像男人那樣能袒胸露膀子,更連袖子都不能挽起來。以防村裡遊手好閒的混子看到了編排兩句汙言穢語,說出去是要沒清白的。
江雲只好在田埂上稍稍歇坐,吹吹風。
他不像江墨那樣有各種好看的首飾髮帶,頭髮只用灰色布條紮起來,看上去亂糟糟的。巴掌大的臉因為常年吃不飽的緣故,看上去面黃肌瘦。
此時晨光照在他臉上,卻多了一分柔和,清澈的眼底難得充滿自由和愜意,嘴角也不由帶上一抹笑。
這副模樣,正好落進一個人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