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鯤和戚繼光離開了。
徐鶴感覺生活一下子又迴歸平淡。
接近年關,府學已經放假。
原本準備帶著顧姐姐直接回海陵的徐鶴,此時卻在揚州大肆採購吃喝用度。
足足裝了一馬車的東西后,馬車直奔府學送禮去了。
別誤會,官學不是社學、私塾,年關時是不需要給老師送禮的。
但人家高教授和焦澤焦訓導,這半年來對徐鶴請長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總不好不去意思意思。
國朝的官學的教官日子過得還是很清苦的。
教官的經費是靠地方撥點稅收支付,若是縣小且窮,則稅收等於零,其收入更是收的可憐,只能靠學田鶴義田的田租。
若是田少伙食遇到天災,田裡產出少,這教官們的日子便更難捱了。
所以別看高壁和焦澤見到大宗師和彭汝玉等人都不用下跪,只作長揖,甚至彭汝玉等人還對他們很客氣,有時候朝廷下命令,轉達時也儘量委婉。
可咱們這個社會,清高者必貧寒,這是一條鐵律,他們的日子苦得很。
因為級低祿微,除了三年兩次的歲考和科試,可以從考生報名費用和派廩生作保,以及入學之附學生員所教束脩中弄點銀子外,別的地方就一點進項都沒有了。
當徐鶴走進公廨時發現,原本雷打不動守在門口的門夫早已回家忙年去了。
整個府學和公廨內比平日裡安靜了不知多少。
敲了敲門見無人應聲,徐鶴只好叫人把東西放在門口,自己帶著吳德操走進公廨後廳。
剛進後亭,就見黑煙裊繞,兩個咳嗽的聲音此起彼伏。
走近了看,他驚訝的發現,高壁和高文達父子二人正在引火做飯。
可能是沒有經驗,也可能是柴是溼的,這父子二人圍著爐子,又是吹氣,又是扇風,折騰了半天,火沒引著,煙倒是把父子兩的眼睛燻成了桃子。
“爹,要不咱們還是請個人來吧?”高國光一邊抹眼淚一邊問身邊的父親。
高壁也是淚涕橫流,可他拉不下臉出去求那些市井小民,於是搖了搖頭道:“立志欲堅不欲銳,成功在久不在速,你這性子,還是太過急躁!”
高國光一陣無語:“爹,等我把性子磨平了,咱爺倆都餓死了!”
他的話音剛落,爐子裡剛剛燃起的小火苗“噗呲”一下又滅了。
這下子直接把高教授給整崩潰了。
只見他一把將手裡的火摺子扔在地上,悻悻然罵道:“殺人無力求人懶,千古傷心讀書人!”
此言一出,徐鶴“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高壁見是徐鶴,那個尷尬的喲。
連忙用袖子將他那大花臉遮住,進屋子整理儀表去了。
倒是高國光跟徐鶴熟不拘禮驚喜道:“亮聲,你怎麼來了?”
徐鶴笑道:“年關將近,我和耀臣兄來看看教授。”
高國光苦著臉道:“原以為府學上課的日子就已經很苦了,誰知道放了假,這日子直接沒法過了。”
徐鶴低頭一看,只見爐子邊擺了幾個陶碗,碗中綠油油一片,好傢伙全是野菜。
“你,你們就吃這個?”徐鶴詫異道。
高國光有些不好意思道:“府學放假,我和爹就只能吃些苜蓿飯了!”
苜蓿飯其實就是粗糧一碗,小菜幾碟的俗稱。
學官們自嘲自己過得跟馬似的,天天只能吃些野菜苜蓿度日,故稱“苜蓿飯”!
徐鶴嘆了口氣道:“好歹也買兩塊豆腐啊!”
“揚州物價騰貴,兩塊豆腐就要四文錢,我爹說要把這錢省下來給我買些程文來看!”高國光說道這,嗓子眼像是被堵住了似的,有些哽咽道。
這時,高壁洗了臉從房中走了出來,此時的他早就恢復了往日裡不近人情的樣子。
冷著臉問徐鶴道:“馬上就是春節了,你不回家,到我這來作甚?”
徐鶴心中腹誹這老高變臉比翻書還快,笑著一揖道:“快過年了,買了些節禮給老師和訓導們送來。”
高壁聞言皺眉道:“沒這規矩,不收!”
徐鶴苦笑,身邊的吳德操連忙道:“高教授,您就收下吧,這也是亮聲一片心意。”
誰知他把自己當小透明還則罷了,一閃現在老高面前,高壁就一臉嫌棄道:“你這附生,還好意思出現在我公廨,若不是徐鶴說請,年前我就治你了!”
高教授,您當我不存在,我現在表演個原地消失!
吳德操躲了。
只留下徐鶴直面高壁。
徐鶴道:“教官們平日裡辛苦,我這也是作為學生的一點心意。”
“再說了,這也不全是給您的,焦訓導他們人人都有!”
高壁還想拒絕,奈何高國光道:“爹,你想做守節君子,但也不能讓焦訓導他們跟著你一起捱餓啊!總不好拂了亮聲的一片心意吧?”
高壁本想訓斥高國光,但看到兒子這半年來,愈發瘦弱的身板,心中終究不忍道:“掃雪呼童,莫謂今朝點卯;轟雷請客,都知昨日逢丁!”
不懂大魏朝官學規制的人,肯定聽不懂這兩句話。
這幅對聯其實是老高對其困窘的自述。
古代地方官衙門裡都有書役,要按期點名查驗是否到崗,這叫【點卯】!
而教官公廨中,只有家童而已,所以大雪天喊自家家童掃雪,就像點卯一樣,但又不是真的點卯。
老高這上聯是自嘲這個官當得窩囊呢。
教官們平日裡沒有肉吃,連請客也沒肉招待,要想吃肉,只能等春秋兩季的陰曆二月和八月祭孔。
因為祭孔都在上旬丁日,故稱丁祭。
祭祀時要呈上整豬一頭,叫少牢。
祭祀完,這頭豬便歸學校的教官們分享,名為分胙。
每年也只有這時候教官們才有幾餐飽肉吃。
若恰好在丁祭後有客來,或者教官有重要的客人要請吃飯,便會安排在此時。
所以老高戲稱,教官們一請客,人們就知道丁祭已經過去了,故而便有“轟雷請客,都知昨日逢丁”之說。
徐鶴聽到這話,心中想得卻不是老高有多慘,而是大魏朝沒有科學養豬這一說,豬肯定是喂不肥的,即便有肥豬,大家也捨不得拿來上供。
所以一頭豬頂多也不過百來斤,分到老高這估計也就二三十斤。
這年月又沒有冰箱,一次性吃不完,那不是浪費了?
嘿,有點意思,估計會分些寄存在肉鋪,想吃時,割上一點打打牙祭也說不定。
送完禮,徐鶴與吳德操走出府學,看著路上蕭瑟的街景,他攏了攏領口感嘆道:“至正三十六年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