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有人在尖叫,伴隨著數道箭矢落水的聲音。
她眼尖地看到湖邊的衛隊已經聚攏過來,領頭的喊著“拿下刺客”,空氣中都彷彿瀰漫著緊張的氣息。
不好!
燕微咬牙。
貴人鬥法,路人遭殃。
燕微當機立斷,對齊佩說:“外面有刺客,不能出去,你身後有隔間,你先躲進去藏一藏。”
她說完,看到齊佩猶豫了一下,接著深深看了她一眼,來不僅說什麼,轉過身就躲了進去。
燕微哂笑,心道這位齊公子還真是既多情又無情。
她無心管他,朝著船伕命令:“繞開旁邊的船,抄最近的路靠岸!”
“小姐,繞開的話就不好靠岸了,那邊水深湍急。”
燕微冷著臉,忽然望見不遠處的湖心亭旁有一葉小舟在靜靜飄著,頗有一種置身事外之感。
她想了片刻,讓船伕去駛向那隻小舟。
反正無論如何不能落到靖王手裡,陸禮容最近本來就有些不正常,再牽扯上靖王,燕微真怕她瘋起來吃了自己。
船伕使了大勁,畫舫飛快地貼近停靠在湖心亭旁的小舟。
等到兩船相碰,燕微藉著夜色遮掩從畫舫中跑出來,在船頭縱身一躍!
“咻——”
就在這時,不知從哪飛來一隻長箭,箭身射向燕微的頭頂。
燕微狠了心,扒著小舟的橫樑,直接翻身滾進了舟棚!
由於抓握得太過用力,她的手心劃出一道血痕。
帷帽早就掉入湖中,頭上的玉簪也落在船板上摔了個粉碎。
等到燕微喘著氣側躺在舟棚裡時,她才後知後覺疼得“嘶”了一聲,正要低頭去看,忽然察覺頭頂撞到了什麼東西,她從散落的長髮中猛地抬頭——
正對上一雙漆黑無波的眼睛。
但就在兩人四目相對的下一刻,對方眼底的漠然瞬間褪去,凝出一道銳利的視線,一寸一寸地爬上了她的臉。
燕微剎那間產生一種好像在被藤蔓纏繞絞住的錯覺。
她心悸了一下,下意識往後退,手心的傷口卻疼痛發作,讓她半邊身體都隱隱發麻,劇烈地顫抖著,幾乎要支撐不住摔倒在地時,一隻手忽然伸過來穩穩扶住了她的手臂。
“手上有傷就別動。”
燕微愣了愣,再去看時,對方已經移開視線,那張臉在明暗交錯的湖光映照下顯得神色莫辨,眼睫低垂,目光定在她的掌心上。
方才一瞬間的異樣與失態如同她的錯覺,彷彿從未出現過。
下一刻,他整個人貼近,鉗住她的手臂將她從地上扶起,半摟著將她放在了一旁的軟墊上。
離得太近了……
燕微能感受到對方身體貼近時傳來的溫熱感,還攜著一縷若有若無的淺香,像是蓮花混雜著蓮葉的香氣,絲絲縷縷地向她侵襲,好像侵染得她也渾身都是。
不對……
哪來的香氣?
燕微在失血帶來的暈眩中突然意識到什麼,看向他頸側,一枚淺淺的蓮花印記驟然映入眼簾。
她迅速垂下眼,掩去眼底的意外。
坊間傳聞,五皇子殷瑄生而有異香,頸上帶有蓮花胎記,是花精化身,故而體弱多病。
竟然是他!
燕微瞬間悲喜交加,悲的是明明為了躲靖王才跳到了這個小舟上,沒想到遇到了五皇子,早知道直接跳湖算了。
喜的是還好遇到的是五皇子,不是其他人。
“怎麼,認出我了?”
這人像是隨口一問,然後不知道從哪變出來一條青色的錦帕,纏在了她手心的傷口上。
他低著頭,繞了一圈又一圈,最後還給她繫了個好看的蝴蝶結。
又垂眼盯著瞧了片刻,才滿意地鬆了手。
“謝五皇子殿下救命之恩。”既然已經識破身份,燕微恭敬垂首。
殷瑄這才抬起頭。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眸色幽深,把眼前人的情狀一點一點收入眼底。
——冷白的臉隱匿在披散下來的烏髮間,由於失血而發白的唇微微顫著。分明是女兒身,卻一身男子打扮,更襯得身形單薄,形容狼狽,像是被冷風一吹就要跌入湖中。
在夢中日日窺探的人,就這麼出現在他眼前。
殷瑄的視線盯著她掃視一圈,不動聲色道:“你是哪家的姑娘,穿成這樣落到我的船上?”
燕微捏著手腕,莫名有些緊張,正在思考要不要扯個慌,眼前的男子卻忽然把視線投向她的披風,打量了片刻。
“邢國公世子的披風,卻穿在你身上,你是他什麼人?”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燕微覺得他臉上的表情好像變淡了些。
她非常識時務地坦言:“民女燕微,邢國公府表親,見過五皇子殿下。”
“燕,微……”
殷瑄重複了一遍,咬字很輕。
燕微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名字讀起來這麼聲調黏稠。
半晌,又聽見他哦了一聲:“表親,陸晉是你表哥?”
“是。”
“那你怎麼穿著他的披風落到了我的船上?”
燕微低眉順眼,誠實道:“殿下,外面有刺客,民女本來和表哥在賞景,情急之下走散了,民女害怕被誤傷,所以慌不擇路闖到了您這,請您海涵。”
她把“外面有刺客”這五個字咬得很重,竭力提醒他,現在外面還亂著呢,我們在這東扯西扯的,就是不跑路,這不是轉著圈找死?
殷瑄卻似乎沒聽出她的言外之意,而是不緊不慢地問了另一個問題:“靖王的船離你更近,你怎麼不去找你姐夫?”
燕微沉默片刻,她又不能說自己是怕表姐發癲,只好低聲道:“因為王爺的船不僅離我近,也離刺客近,我怕死,就跑了。”
她說完,自己都忍不住閉上了眼。
聽說五皇子為人君子、品行高潔,曾經在朝中責備某個臣子貪生怕死作小人之態。
她這麼說,他不會把她丟到湖裡吧?
然而想象中的畫面並沒有出現,燕微閉著眼,只感覺到自己的手心忽然傳來異樣的觸感。
她睜眼一看,殷瑄隔著袖子牽住了她的手腕,把她的手從溼潤的船板上往旁邊挪了挪。
他沒有評價她的回答,垂著眼睫,叫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傷口不能沾水,不然你這隻手就救不回來了。”
燕微怔愣片刻,點了點頭,真心實意地道了一聲謝。
“既然你是和陸晉一起來的,估計一會他就帶著衛隊尋過來了。”殷瑄說著,側過了頭,燕微恍惚間好像看見他笑了一下,又好像是錯覺,接著就聽他說道,“外面的刺客都是衝著靖王去的,你選了我的船,就不必擔心。”
燕微鬆了口氣。
“謝殿下。”
她道完謝,一邊觀察他的神色,一邊試探著說:“我深居在邢國公府中,也常聽說殿下“蓮君子”的美名。我有個不情之請,今日我與表哥是私自出府,結果就遇上了這樁刺殺案,表哥有官職在身,我卻只是一個閨閣女子,若是和刺殺案扯上關係,只會給家裡人徒增擔憂,不知殿下可否替我隱瞞?”
說白了,就是別和其他人說見過我。
燕微就是這樣,一句簡短的話,她要說個有理有據、面面俱到,把自己的真實想法隱藏起來,她才能放心。
沒想到她剛一說完,就看到眼前人神情古怪地扯了扯唇:“蓮君子……”
他眼睛裡似乎有什麼飛快閃過,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溫聲道:“可以。”
燕微大喜。
看來今天還不算太倒黴。
她正準備再誇一誇眼前這位好心人,就突然聽到對方說了一句:“不過,我也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道燕小姐能不能答應。”
殷瑄說著,視線落在燕微受傷的手上,明明他的表情很淡,但燕微莫名感覺自己的掌心好像被他的目光燙了一下,忍不住手指蜷縮。
“這條錦帕,是我的心愛之物,如今給你包紮用了,還望燕小姐收好,日後若有機會,當面還我。”
燕微大驚,一想到日後還要見這位五皇子,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她直接利索地開始解帕子:“既是心愛之物,民女不敢經手,這血也止住了,還是還給——”
一隻手忽然伸過來,頗為強硬地摁住了她的動作。
燕微抬眼,就看到殷瑄的目光鎖著她,表情變得不太好看。
他語氣淡淡:“再心愛,也是物件,不比人重要。”
“可是,”燕微還想推脫,“民女恐怕少有機會能面見貴人,讓表哥代為轉交給殿下如何?”
“會有機會的,”殷瑄注視著她,扯出一個極淡的笑容,“況且,我與世子並不相熟。”
好吧。
燕微只好應下。
又隔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外面的騷亂聲不知何時漸漸停了。
小舟飄在湖心亭旁,在燕微的位置上正好能看見湖心倒映的彎月。
她一直懸著的心微微放鬆下來,轉頭看去,旁邊坐著的五皇子竟不知何時合上了眼,呼吸平緩。
他睡著了嗎?
燕微這時才細細端詳起他的面容來。
這人長了一雙水光瀲灩的鳳眼,閉上眼時眼尾彎曲成一道綺麗的弧度,整張臉美得似人非人。
偏偏他身上縈繞著病氣,湖上溼冷,他裹在大氅裡,眉眼間透露出些許疲倦,面色蒼白,青袍長身,適時地透著幾分溫文爾雅的正人君子氣質。
素到極致,反而生出一種脆弱的豔麗。
燕微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沒留意到後者忽然眼睫微動,接著掀起眼皮,直直朝她看了過來。
燕微一驚,口不擇言:“殿下醒了?休息得如何?”
殷瑄卻沒說話,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她,靜靜地看了許久。
久到燕微都有些莫名地頭皮發麻的時候,他才移開眼,低聲道:“睡得尚可,做了個夢。”
“哦,”燕微隨口附和,“做夢是因為睡得淺,殿下應是最近太勞累了。”
殷瑄嗯了一聲,懶散地向後靠在舟棚上,他頸上的蓮花印記在月光下時隱時現,隨著他的呼吸起伏。
燕微忍不住飛快看了一眼,又連忙收回目光
下一刻,就聽到他忽地笑了一下:“我經常做夢,夢到一些從未見過的場景。”
殷瑄說著,望向湖心裡倒映的彎月,在那片粼粼月光中,顯現出他們兩個人坐在小舟上的倒影。
他注視著那兩個纏繞在一起的影子,眼底隱隱浮現駭人的血絲。
“就在方才,你落到我船上時,我還以為又是個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