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吉不能確定來者是哪位不速之客。
他心頭又驚又懼,此時卻也只能壓著驚懼,朝白布前僵著的眾人壓著嗓音說道:“愣著幹什麼?接著奏樂啊……”
眾人被週三吉的聲音驚回了思緒。
孫延順首先敲起了梆子,之後諸般樂器的聲音次第響起,陰冷刺骨的屋子裡,氣氛好似又喜氣洋洋了起來。
週三吉的一雙墨眼斜看向黑布另一邊,他掐著嗓子,眉花眼笑地重複起先前的提問:“不知鍾小姐及你家父母長輩,覺得周郎君的生辰八字,與你是否般配?”
樂聲喧囂,周昌掃視眾人的神色,透過他們的表情,他似乎都能聽到他們狂亂的心跳。
他們雖不言語,但一個個都屏著呼吸,豎著耳朵,等候黑布後女子的回應。
幸而‘媒婆’話聲落地不久,柔婉女聲便自黑布後傳了出來,那樣平靜溫和:“般配的。”
女子的聲線一如從前,只是聲音裡卻沒有了畏怯的情緒,好像換了個人一樣。
眾人聞聲,頓時放鬆了些許。
週三吉卻頭皮發麻,內心愈發肯定,有未知的東西剛才已附在黑布後的女娃兒身上!
他硬起頭皮,一雙紙眼看向了另一側安坐著的周昌,向‘么孫兒’問了同樣的問題。
語氣裡藏著深深的疑慮:“不知周郎君及你家父母長輩,覺得鍾小姐的生辰八字,與你是否般配?”
周昌的回應倒是平靜而篤定:“般配。”
孫兒的回應,叫週三吉找回了幾分勇氣,他穩了穩氣息,矮身提起一根木棍,用那根木棍徐徐挑起了遮在周昌與‘鍾小姐’之間的黑布,同時問道:“鍾小姐,請你相看周郎君的相貌。
不知他的相貌,你又是否滿意?”
黑布被緩緩挑開。
穿著大紅喜服的女子端端正正地坐在高板凳上。
她身形纖細,那套紅豔豔的嫁衣,襯托得她更苗條嬌弱。
女子白皙得沒有血色的手指,交疊在下腹前。
遮住她臉孔的一張黃紙隨風微動,淺淺墨跡在黃紙空白處徐徐勾勒出了細細的眉,狹長的眼……
眨眼間,一副嫵媚多情的面孔躍然紙上。
紙上的面孔勾魂攝魄,‘它’直勾勾地盯著對面的周昌,朱唇輕啟,語笑嫣然:“我滿意……”
眼見得那張空白紙上浮現出一副如此妖嬈的面容,一股寒氣自週三吉腳底直衝天靈蓋!
他唱這一場‘鍾馗嫁妹’的戲,究竟召來了個甚麼東西?!
屋子裡的樂聲在此瞬變得凌亂,種種樂聲混作一團。
在場眾人都覺得有股陰颼颼的氣息在頭頂頸後盤旋起來!
周昌在驚懼的眾人裡顯得格格不入。
他與對面巧笑倩兮的紙臉對視一陣,便側目看向白布上的‘媒婆’影子。
‘媒婆’週三吉僵在白布後,一時沒有主意。
周昌只能自作主張——他復轉回目光,注視著黃紙上的美人臉兒,面露笑容:“我對鍾小姐的相貌,也很滿意。
媒婆,我與鍾小姐何時成婚?”
對面的紙臉進了屋子,沒有傷害屋裡的任何一人,只是附在了白秀娥的身上,來與周昌完成這一場結親。
可見它現下對周昌成婚的興趣大過了其他。
它就是衝著周昌來的,只是周昌不知道它中意的是自己如今佔據的‘周常肉身’,還是自己本身?
不論哪種,當下能吸引到這個紙臉兒鬼,也算是好事。
週三吉回了神,猶豫著道:“成婚還不急……既然你們如今兩心相悅,便先互換了定情信物吧。須記好——若是換了信物,那你們兩個可就得一生一世互敬互愛,永不背離了!”
週三吉壓沉了聲音,刻意地提醒著周昌。
但周昌好似聽不懂他的話外之音,自顧自地應道:“當然一生一世一雙人,永不背離。
不過我現在不能動彈,來個人,幫我剪一縷頭髮,與鍾小姐互換。”
他的目光落在孫延順身上。
孫延順依言幫周昌割下一縷頭髮,拿紅紙包著,哆嗦著交給對面端坐著的紙臉兒。
紙臉兒並未伸手來接,她含情脈脈地望著對面的周昌,孫延順遞過來的紅紙包便被風吹開,那一縷髮絲遊曳著,編成細繩,纏在它的手腕上。
垂在紙臉兒一側的一縷黑髮,亦在同時自動脫落,遊曳向周昌。
周昌右手腕上,本有一根顏色極淺的紅繩。
黑髮與那根紅繩相互糾纏著,好似一黑一紅雙股繩編成的線圈,套在了他的右手腕上。
他垂目看了眼手腕上的線圈,神色微有困惑。
在他十五歲生日的時候,爺爺在老家的慶壇會上幫他測了吉凶,算定在他二十三歲生日前,會遇到一場橫禍。
因此爺爺去老家的‘陰生老母’處請了這根紅繩,來幫他化解將來的橫禍。
但這根紅繩,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奴也願與郎君一生一世一雙人,死不背離……”黃紙上的美人臉兒還在含羞帶怯地言語著。
週三吉看著二者交換了定情信物,眼神複雜。
他又掐起嗓音,以戲腔唱道:“你二人兩情相悅,今又有媒妁之言,良緣夙締,今由此成。
只不過——哎呀呀,只不過,如今雖有媒妁之言,但總還缺了父母之命。
周郎君家中尊長已是同意了這一門姻緣,不知鍾小姐的父母尊長又在何處?”
白布上的媒婆影子側過身子,躬身向‘鍾小姐’問詢。
‘鍾小姐’在高凳子上坐得端端正正,對於週三吉的問詢恍若未聞。
她面上那張黃紙也紋絲不動,紙上筆墨勾畫出的美人臉兒,此刻好似只是一張普通的人像畫了。
週三吉復又向‘鍾小姐’詢問了一遍。
紙臉兒仍舊沒有任何回應,倒是頂著這張紙臉兒的白秀娥,在這時猛地一顫,好似被人剛從水裡撈出來一般,大口大口地喘起了氣!
縈繞在屋裡的寒氣,不知不覺間消散了些許。
見此情形,週三吉心裡有了數,他換成自己原本的嗓音,安慰著驚魂未定的白秀娥:“女娃兒,莫急,莫怕!
現在就到定下你鍾小姐成婚的日子咯,你該把你鍾馗兄長請過來,叫他做個見證。
該請鍾馗兄長過來啦……”
白秀娥的腦子裡一片混沌,但她聽到週三吉的聲音,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順著週三吉的話喃喃自語:“請鍾馗兄長過來做個見證。”
“對嘍!”
週三吉又掐著嗓子,一拍手,喊道:“請鍾馗大爺過來見禮噻!”
這一下拍手好似是一個訊號,引得屋裡各種樂器一齊奏響,在場眾人臉上都掛著笑容,跟著喊道:“請鍾馗大爺過來見禮咯!”
此起彼伏的盛情邀請聲中,房屋各處擺放的泥胎神偶齊刷刷露出笑臉,陰風怒號著灌滿破屋!
白布幡子在陰風裡猛烈抖動著,一團血色在白布上氤氳著,有張猙獰的花臉譜在其中翻騰咆哮!
眾人一見到幡子上的花臉譜,頓都來了精神,一個個挺起了脊背,不再蜷縮著身形!
看他們的神態,周昌亦知,週三吉這一出‘鍾馗嫁妹’的戲總算唱好了,已經借來了那所謂‘鍾馗’的勢!
週三吉手持白幡,一雙墨眼越發靈動有神:“走走走,迎親送嫁去!”
眾人跟著和:“來來來,良辰當此時!”
“新郎官兒,上馬!”
“新娘子,坐轎!”
眾人將白秀娥扶到棺材裡坐下,他們擔起那副薄皮棺材,那棺材便成了新娘子的喜轎。
週三吉兩步走到周昌跟前,伸手一扶周昌,卻導致周昌重心不穩,整個人歪倒在他的身上。
么孫的身體像一塊化不開的冰坨坨。
週三吉扶穩了周昌,在其他人的協助下,把周昌背了起來。
他明明身形瘦削,比周昌矮小太多,此時卻氣力極大,背起周昌,也似乎毫不費力的樣子。
看著週三吉眼皮上那雙漸漸變紅的‘墨眼’,周昌猜測,這或許就是對方能將自己背起來的主要原因。他這時聽到週三吉的問話聲,有些低沉:“你還是動不了嗎?”
周昌答道:“動不了。”
“醒魂咒也念了,回命符也畫了,按理說你也該能動了……算了算了,反正你現在好歹能說話了,等咱們回到家,我再給你想其他的辦法!”
聽著週三吉的話,周昌垂下眼簾不作聲。
那種像是被關在棺材裡的感覺,隨著週三吉畫符在他身上以後,確實減弱了一些。
但也只是減弱稍些而已,並沒有徹底消失。
或許因為他並不是週三吉真正的么孫兒,所以才導致週三吉的辦法不能完全成功。
他垂目看著手腕上那根紅繩,這一會兒功夫,紅繩就與‘紙臉兒’的髮絲完全融合了,它的顏色更加豔麗,一端還纏在周昌手腕上,另一端則在半空中游曳著。
眾人此時都聚集在週三吉周圍,聽候著週三吉的吩咐。
週三吉那雙墨眼此時已殷紅如血,他將那杆幡子塞進周昌的手心,悶聲說道:“走出去這扇門以後,都儘量別出聲,腳步聲都給我壓低了!
其二,呼氣吸氣都得細細的,更不準放屁!
身上儘量別散出去一點味,有尿有屎都憋回去!
現在是藉著了鍾馗大爺的勢,但人家給的東西,人家也隨時都能收回去,咱們自己也得收斂點,警醒點,遇著不對的情況了,才能有所準備,才好逃命!”
周昌居高臨下地觀察著眾人的神色。
原本因為借來‘鍾馗’的勢,興奮不已的人們,此時又俱神色凝重了起來。
他們大抵以為借來了鍾馗的勢,就能萬事無憂,卻沒想到情況還是這麼嚴重,得留心這樣那樣的規矩。
孫延順在旁緩和氣氛,咧嘴笑著解釋道:“李夏梅和她養的那群狗兒,鼻子耳朵都很靈,老端公要求你們這樣做,也是為了你們好。不過現在有鍾馗大爺遮護,咱們這一程不會出甚麼大問題,老端公說的這些,你們自己留點心就行。”
週三吉聞聲狠狠瞪了孫延順一眼,氣氛有些微妙。
此間除了周昌與老端公,剩下的三個人俱是孫延順帶來的徒弟。
他們自然更聽孫延順的話,聞聲又都放下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