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的死訊確認後,陳沖雖大大鬆了一口氣,可同時又覺得惋惜。
作為吳人中首屈一指的名將,周瑜指揮了數次大型會戰:拒曹操,平孫紹,連破牽嘉黃權周不疑,未嘗一敗。這樣的輝煌戰績,陳沖捫心自問,即使是自己也難以重現。而與其傑出的軍事才能相比,周瑜的私人操守更顯難得,自他與孫策義結金蘭以來,為孫氏幕府殫精竭慮,捨生忘死,屢次親身赴險,又不辭辛勞,這才保得孫氏江山不墮。建業之戰後,時人都把他與陳沖相比,以為南北二龍,誰知竟因為莫名其妙的理由而離世了。壯志未酬,英雄無終,向來是世間最殘忍之事,即使陳沖與周瑜素未謀面,也由衷地為此感到同情與悲哀。
故而他特地招來鄧芝,希望他出使江左,替自己聊表敬意。隨之而贈送的,還有岳父蔡邕的焦尾琴。因為陳沖聽聞周瑜生前精通音律,獨愛撫琴,恰好此琴也是蔡邕在吳地隱居時所做,正好相配,也能借此表達陳沖的知音之情。
不過話說回來,周瑜之死到底是好事。朝廷見周瑜連戰連捷,還以為吳軍最氣勢洶洶,將一發不可收拾,結果卻是白白浪費時間。到現在已是延熙元年的十月,又是一年時光要過去了,陳沖養民明官之政初見成效,關中雖說小旱,河南河北卻都是豐收之年,加之沒有大規模擴軍,國家財政出現了明顯好轉。尚書檯粗算出入,發現明年即使練兵十萬也還留有盈餘。
龐統將此事作為喜事報給陳沖,陳沖卻沒有露出喜色。他仔細翻越各州賬冊,與往年相比較,發現冀州、滄州、幽州三州戶數不增反減,青、兗二州竟也有類似傾向,這和眼下朝廷寬政的方針全然不符。雖說自東西相爭以來,河北飽受兵災之苦,但是自劉燮登基以來,災亂漸平,不知不覺間,河北的上一次大戰已是五年之前的故事了。無論從哪方面來說,河北的民情都應當是越來越好,而非賬面上體現的難情。
單就此事,陳沖專門向冀州刺史文穎、滄州刺史鄭袤、幽州刺史蔣濟三人發文質詢,令他們趕緊做出回覆說明。到年底,三人都按時發出回信,言論大同小異,綜合起來,可以將原因歸結為四條:其一是老生常談的治安問題,但是卻留下了不少流寇馬賊,他們聚嘯山林,四處流竄,雖然為害不大,但這兩年有愈發壯大的跡象;其二則是士族隱匿,經過東朝十數年放縱,河北士族已枝繁葉茂,諸如清河崔氏、渤海刁氏、河間邢氏、中山甄氏等等,雖在朝中不得高位,但在鄉野間,已有奴僕數千,田畝過萬,其中戶口難以清查;其三是民風不正,大概是由於東西血戰多年的緣故,至今仍有不少河北百姓抗拒官府,躲避鄉吏;其四則是官場寬鬆,因為這數年朝廷多把重心放在南面,並不關注河北,而河北形勢又錯綜複雜,導致各郡官僚得過且過,不願犯錯引來責罰。
陳沖將這些信件遞交到尚書檯後,臺中各級官員經過討論,以為極有道理,可對於如何處置,眾人卻頗感棘手。整頓民風、官風還算是個老生常談的問題,說來說去也就是下重賞,擢幹吏,廣施恩,只是極其考驗施政者的眼力、魄力和手段,但對於清剿馬賊,點籍士族,就不知從何下手了。這看似是兩個問題,實際是一個問題,馬賊能夠縱橫河北,自然少不了本土士人的支援,而如果對士人威逼過剩,他們未必不會趁亂起事,加入馬賊,更有甚者,會與遼東相聯絡,這也是極有可能的。
尚書檯有人主張先剿後撫,有人主張先撫後剿,但一直商議到正月,還沒有拿出個具體的方案出來。陳沖見狀,乾脆擱置爭議,打算先定下幾個能夠任事的人選出來。由於涉及到軍事,可用的人選實在不多。最合適的人選自然是原冀州刺史牽招,可他經歷牽嘉叛吳的事情後,已老病纏身,無法再用,而劉燮提拔的人物也多已身亡。陳沖細思之後,擬啟用陳到來負責此事,他雖無赫赫戰功,但是每戰衝鋒都身先士卒,忠勇可嘉。只要配給他有才能的下屬,成事十之八九。故而陳沖打算提拔鄧艾為黑山中郎將,主管冀州,皇甫酈為海平中郎將,主管滄州,可用誰來去管理幽州呢?陳沖一時沒了主意。
陳沖於是就此事問義子傅幹,傅幹說:“大人是想提拔老人,還是想提拔後生輩呢?”陳沖聽他竟還有幾個人選,不禁雙目一亮,笑道:“聞道不分先後,任事不分老幼,只要合適便可,彥材但說無妨。”
傅幹於是道:“若要老成持重,大人可用陳矯,當年他隨元龍公在雲北任事,擔任別駕數年,事無鉅細,裁決皆能服眾;若要後起之秀,大人可用王基,他出身東萊寒門,為人清正,又熟讀兵書,腹有良謀,大人要用治亂,用他也很合適。”
陳沖是知道陳矯的,他原本是陳登的幕僚,文武兼備,陳沖打算再培養一段時間後,直接讓他接任雲北長史。但對於王基,他卻瞭解不多,只記得似乎是三年前舉的孝廉,如今在京縣擔任縣令,每年考績,雖不算差,但也不過中等偏上而已,真的算是奇才嗎?他就此事詢問傅幹,傅幹則笑道:“大人怎麼糊塗了?王基出身寒門,不得名望青睞,京畿安定,他又無用武之地。只有到了一州之內,這才能讓他施展千里之才啊。”
陳沖拍著腦袋笑道:“好,好,彥材說得有理,那就讓我見一見這位王伯輿,看他有何奇才吧。”
當日,陳沖就命加急驛馬奔京縣,徵王基入丞相府。
京縣與雒陽相距不過百里,王基得信後,於深夜趕到東都,到都亭稍作休息。次日天還沒亮,王基便換了袍服往丞相府趕去。當時街上的行人還很少,但丞相府的侍衛卻依舊森嚴,這種肅殺之氣使得王基有些忐忑,畢竟這也是他第一次單獨面見陳沖。哪知道剛把名牒遞上去,就立刻有人把他往內引。原來不止是他急著見陳沖,陳沖也早就在等他。
話不多說,王基剛一落座,陳沖就問他對河北之事有何意見。具體的情況陳沖已經在此前的信件中告知了,而王基在陸上也思考了不少對策,此刻把禦寒的皮帽摘下來,緩緩道:“丞相,以我個人之見,要想根治河北的匪患,重整民政,重點是要從郡望名族上著手。但策略上還是要以打擊流寇為主。”
陳沖見王基胸有成竹,心中頓感欣喜,就令他靠得近一些,對著案牘詳細論述起來。
王基出身東萊,東朝統治時,也在河北遊學過一段時間,親身感悟下,對形勢自然有一些獨到的見解:因為東西戰亂,河北士族為了鞏固地位、減輕損失,故而在鄉址廣修塢堡,至今恐不下數百座。這些塢堡動輒高達數丈,內藏萬斛糧秣,僅用數百人守禦,就足可抵禦數千軍隊,儼然已是國中之國。士人即有塢堡為根據,無論是躲避戰亂,藏匿人口,還是對抗官府,便都有了選擇的餘地。
故而在王基看來,若要讓朝廷徹底掌握河北,必須先廢除這些塢堡。他向陳沖提議說,朝廷大可以向天下發令,以牆高一丈為界,將超過此規格的塢堡盡數棄用。若有抗命者,便以其為亂賊,視與流寇同罪,發兵伐之。而廢塢的大族沒有塢堡,無法左右搖擺,只能要麼與官府合作,要麼加入流寇。流寇沒有士族長期支援,也只能成為無根之水,UU看書ww.uukasu.et剿滅自然也就順理成章了。而在消滅馬賊之後,朝廷再想要清查人口,度田限田,郡望也就沒有反抗之力了。
陳沖邊聽邊點頭,說到最後,他對王基笑道:“伯輿真是為安定河北而生的啊!”王基慌忙擺手,連稱不敢,又說:“只是此策需要丞相全力支援,畢竟此策用時匪短,殺人良多,非數年不能靖平,還會惹出極多非議。”
陳沖對此深以為然,他拍手道:“這我自然知道,但既然是為國家安寧,黎民蒼生,你大膽放手去做,我絕不掣肘。”
王基頓時拜謝,陳沖留他在府中吃了一頓飯後,王基就打算告辭。陳沖讓他再等等,而後命人從馬廄中牽出了兩匹馬。這兩匹馬都是涼州送來的純色駿馬,一匹赤色,一匹青色,立在堂前,神采俊雅,令人見而愛之。
陳沖對王基戲言說:“我不是伯樂,耽誤了你幾年,現在送你兩匹千里馬,望你在河北盡情馳騁!”王基也朗聲回報道:“丞相恩遇,王基竭死也當回報!”
三日後,朝廷正式頒佈詔令。以原大鴻臚陳到為案行使者,開府儀同三司,使持節,巡撫冀、滄、幽三州政事,並下轄黑山、海平、督亢三軍,共三萬人,兼剿境內流寇。同時以皇甫酈為海平中郎將,鄧艾為黑山中郎將,王基為督亢中郎將,受陳到節制。
到延熙二年二月丁酉,丞相府再下詔令。陳沖以肅清亂賊,杜絕私鬥為由,向所轄十三州下達廢塢令:除受五府軍隊控制以外的塢堡,凡是圈地超過一畝,牆壁高過一丈三尺者,都當盡數廢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