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是要找到他麼?”
暮春三月,十里錦紅。
長安城外桃李盛開,大雪一樣的粉白花瓣灑在曲江池上,無邊的浮花在水面上悠悠盪盪。
偶爾有金紅鯉魚頂破花瓣躍水而出,對著日光劃出金燦燦的弧線。
煦暖的陽光落在池心小舟上,照亮舟中少女一張白瓷般的臉。
她坐在窗邊,單手托腮,一邊無聊地轉動著手裡的茶盞,一邊小聲對著空氣說話,像在自言自語。
纖長的睫羽揚起,縫隙間盛滿碎金般的光,輕巧地一晃一晃。
一個除了她以外誰也聽不見的聲音回答:【是的,你要找到他。】
雲渺嘆了口氣:“可是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把手中的白瓷盞擱在身旁的竹簞裡,提起拖曳於地的間色襦裙,挽著披帛坐在蒲團上,像個滿懷好奇的及笄少女那樣,撩開珠簾朝外張望。
這一日恰逢上巳節,曲江池上煙水明媚,公卿貴族們紛紛設宴盛遊。池畔到處搭著彩色帳子,池面上畫舫彩舟連綿成雲,滿路鮮花車馬,遊人絡繹不絕。
幾乎全長安城的貴女們都在這一日乘車出遊,或踏青賞花,或曲水流觴,或詠詩作賦。
而云渺......雲渺在找人。
她在找一個叫“白頭老翁”的反派。
……雲渺已經穿進這本書裡半個月了,可是連這傢伙的影子都沒見到。
是的,很不幸的,她是一個穿書者。
她半夜追更一本叫做《雪滿長安》的武俠言情文,沒看完就困了倒頭便睡,醒來後變成了一個原著裡連名字都沒被提到過的炮灰女配,還繫結了一個沒什麼用的系統,告訴她完成任務就可以回家。
系統的第一個任務是讓她找到原著裡的大反派。
只是找個人,聽起來很簡單。
但問題是,她根本沒把這本書看完!
......所以她完全不知道反派的真實身份究竟是什麼。
原著裡的大反派有個聽起來就很反派的江湖名號,叫做“白頭老翁”,乾的是一門叫做“中間人”的行當。
所謂“中間人”,就是江湖上殺手與僱主之間的中介。僱主釋出懸賞,殺手接下賞金,而中間人在其中牽線搭橋,從賞金中提成,賺一筆中介費。
而原著裡的這位中間人“白頭老翁”,幾次三番試圖指使人殺掉男女主角,在江湖和朝堂上攪弄風雲,卻從不顯露真實身份,是一個躲在幕後的陰險大反派。
根據雲渺僅有的印象,這傢伙同時有著江湖與朝堂的雙重身份,“中間人”應該只是他的馬甲,他的真實身份是宮廷中人。
再根據“白頭老翁”這個名號,他應該年紀很大,長得很老,頭髮很白。
很好,就根據這個標準去找人。
......然而宮城裡符合這個標準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雲渺在心中嘆氣。
......天知道在茫茫人海里撈一個反派有多困難。
她揉了揉頭髮,支起手肘撐著下巴,目光從池面上掃過去,逐一掠過在小舟上玩行酒令的世家公子們,試圖從他們的面孔上辨認出點什麼來。
“阿渺。”
這時,背後響起一個溫婉柔和的女聲,“可看中哪位合你心意的郎君了?”
雲渺又在心中嘆氣。
她回過頭,先是綻開一個乖巧聽話的笑容,露出唇角一個淺淺梨渦,然後揉著頭髮、撇下嘴、十分苦惱地回答:“阿孃,那些公子我都不喜歡。”
她生著一雙漂亮的杏眼,眼尾有著彎彎的弧度,笑起來的時候很甜,不高興的時候耷拉下去,就顯得有些沒精打采,格外惹人心疼。
“怎麼會一個也看不中呢?”
慕夫人有些無奈,溫柔地拉過她的手,同她一起坐在船邊,朝池面上望過去,“阿孃陪你一道看看。”
“好呀。”她仰著臉脆聲回答,乖乖讓慕夫人為她打理揉亂了的頭髮。
“我們阿渺已經及笄兩年了,不再是小姑娘了,也該嫁人了。”
慕夫人一邊為她梳頭髮,一邊絮絮叨叨地講,“之前的日子苦了你了,阿孃定要為你尋個好夫家,等到風風光光地送你出府,阿孃才算能放下心來......”
雲渺一邊嗯嗯嗯敷衍點頭,一邊把目光投向池面上的小舟,繼續努力尋找那個隱藏的幕後反派。
身邊的溫柔女人是她在這個小說世界裡的阿孃,姓慕,是戶部尚書雲丞的結髮妻子,也是殷川雲氏家主的唯一的夫人。
她們“母女”相認是在半個月前雲渺穿來後不久。雲尚書和慕夫人這對夫妻在看到雲渺時熱淚盈眶,緊緊抱住她說她是他們失蹤多年的獨女,在一場平蜀的戰亂裡走散,十數年後終於在長安城裡重逢。
被緊緊抱住的雲渺懵懵地抬起頭,看見他們背後的少年朝她彎起嘴角無聲地笑了一下,輕輕眨動的睫羽裡綴著光,藏住了底下的一絲狡黠。
帶她到雲府來的人就是這個少年。
剛穿來這裡的那天也是暮春時節,桃李花漫山遍野地盛放。
雲渺從一棵桃花樹上掉下來,正中圍坐在樹下烤肉的一幫山匪之間。
......天知道她哪裡來的壞運氣。
如果不是恰好遇到這個少年,雲渺大概會成為史上死得最快的穿書者。
雲渺掉下來的時候,正好砸在這個少年的身上。她有些茫然地揉著頭髮坐起來,發現自己從樹上掉下來卻不太痛,緊接著才意識到自己壓著一個人。
那時候她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被壓在身下的少年悶哼一聲,微微抬起頭。潑金的陽光落進他如墨玉般的眼眸裡,瞳孔上灑滿星星點點的碎光,倒映著她有些訝異的神情。
雲渺在他的懷裡仰起臉。面前的少年大約未及冠,穿一襲錦緞織成的深緋大袖袍,烏濃的黑髮用一枚小巧的玉扣束起,長長的緞帶垂落下來,尾端墜著一枚透亮的羊脂玉。
濃烈華貴的錦緞更襯得他的肌骨如冰似玉,眉眼驚豔仿若工筆畫,骨相清絕得好似一位天上來的謫仙,乾淨的氣質又如溫養在金玉之家的世家小公子。
“好好看!”雲渺下意識地大聲說。
這是每一個顏控看見長得過分好看的人時的正常反應。
“這位姑娘,”少年歪著頭看她,雖然被壓著但仍舊不失禮貌地微笑,“可以請你從我身上起來麼?”
嗓音清冽得好似一泓甘泉瀉落,濺起滿地瓊珠碎玉。
“抱歉抱歉。”雲渺晃了下神,才朝他道歉。
剛想起身,她就被一個彪形大漢提起來,拎小雞似的拎到一旁,緊接著幾個山匪用一根麻繩把她五花大綁,扔在了樹下少年的身邊。
“不知道能賣多少銀子。”
其中一個山匪一邊撕著烤肉一邊隨意嚷嚷,“這兩個看起來都是錦衣玉食的小主子,幹不了多少重活,值不了幾個錢。”
“賣不出價就宰了!”另一個山匪惡狠狠地“撕拉”一聲扯下條雞腿。
被綁在樹下的雲渺打了個寒戰。
“我絕對是在做夢。”
她喃喃般地自言自語,摸摸索索地抓著手腕用力掐了一把,“......好像不痛。果然是在做夢對吧?”
“你掐的是我。”身邊的少年微笑。
“抱歉抱歉。”
雲渺小聲問,“你也是被綁了麼?”
“我出來玩,然後就被山匪綁了。”
少年似乎無奈地嘆了聲,頓了下,他忽而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問得太快,雲渺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就回答:“雲渺。”
“雲渺……”
他輕聲重複了一遍她的名字,似乎想到了些什麼,又問,“是殷川雲氏的雲麼?”
雲渺不知道什麼是殷川雲氏。
“是雲朵的雲。”她誠懇道。
“倒是第一次聽到殷川雲氏的人這樣介紹自己。”
少年輕笑一聲,若有所思片刻,“我聽聞戶部雲尚書有個失散多年的獨女,與你同名同姓,也不知是否巧合。”
“那一定是巧合!”雲渺撥浪鼓搖頭,“我爹他......”
“雲尚書若能找回獨女,必定十分歡喜。”
少年並不關心她的話,自顧自地打斷,側過臉看向她,“你與尚書夫人長相八分相似,大約真是他們的女兒,我可以送你去雲府,當真做一個尚書之女。”
雲渺思索:莫非在這個夢裡她被設定成某位雲尚書失散多年的女兒?
她還沒來得及說話,面前的少年輕輕地笑了。他忽然偏過頭,附在她的耳邊,悄聲低語,微微的氣流蹭到她的耳垂:“我們來交換一個秘密如何?”
“交換什麼秘密?”雲渺眨了下眼。
“我替你保守一個秘密,你替我保守一個秘密。”
少年的嗓音清冽,卻含著點循循誘導的意味,“你或許並非真正的尚書之女,但此事除了我以外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
“而我的秘密......”
他輕輕笑了下,“今日在此地發生的一切,除了你以外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
雲渺愣了下,未及反應,身邊的少年抬起頭,對著圍坐的山匪們微笑起來:“諸位大爺,在下不才,有一個小小的提議。”
“小公子,你能有什麼提議?”
山匪頭子大喇喇站起來,晃了晃手中三尺刃,“你落在咱們幾個手上,項上人頭就是一刀的事。”
“殺了我沒什麼意義,賣了我也賺不了幾個銀子。”
少年禮貌地闡述,“但近日我聽聞城東的南乞幫正在招人,投名狀要求活捉世家子弟。不若諸位大爺把我獻上去,藉此機會拜入南乞門下?”
一旁的雲渺眨眨眼。
南乞幫這個名字......有點耳熟。
“近日有這種事?”
聽完少年的話,山匪頭子一愣,抓抓後腦勺,“我等想拜入南乞門下倒是很久了......”
他眼中精光一閃,揚起手中刃抵在少年的頸下,沉聲問:“你一個被擒的世家子弟,為何主動要求被獻給南乞幫?”
“大爺饒命。”
刀刃下的少年仰起一張純良無害的臉,眼神誠懇乾淨,“在你們手上我也活不長,被獻給南乞幫或可有一線生機。我只是想活命而已。”
山匪頭子沉吟片刻,鬆了手,盯著他:“你說,怎樣向南乞幫獻投名狀?”
“這是個秘密,不可為太多人知。”
少年微微頷首,“煩請靠近些,我便告訴你。”
山匪頭子猶豫一剎,似乎覺得這少年看起來也沒什麼攻擊性,於是靠近過去,低頭去聽他講話。
耳邊只傳來很輕的一聲笑,鋒利得像是冷風裡掠過一柄小刀。
頸邊一涼,手中刃已經無聲擦過脖頸,旋轉著濺起一弧乾脆利落的血光。彈指間,那人的喉管已經被刀刃劃開,身體重重地墜落在地。
“拔刀!拔刀!”剩餘的山匪們惶恐地大吼著站起。
可是一切已經遲了。深緋色的大袖如匹練一般展開,身影快得彷彿連綴成一串虛影。空中有凌厲的刃光一閃,旋即飛濺的鮮血在滿地的花光裡濃烈得像是潑灑的酒水。
刃光斬開漫天落花,血光綻放的同時,少年在半空中輕巧地旋身。緋紅的衣袂無聲垂落,裡面是那柄三尺長的刀。透明的薄刃像是淬了光,一層鮮豔的紅沿著刀尖滴落成一線。
雲渺整個人呆住。在那個來不及眨眼的瞬息之後,滿地都是屍體,而那個少年在血光裡微笑著回頭。
他抬眸,望過來,輕笑,“這是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