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維太裡只是一個普通的咖啡館-酒館老闆,他勤勤懇懇、老實巴交,靠著一點西西里人特有的狡詐市儈維持祖輩的基業。他擁有一個不大不小的農場,兩兒兩女,其中一個大女兒已經嫁人,正在巴勒莫享福哩。
誠然,他認識一些朋友的朋友,但他從未向那些被墨索里尼政府稱為黑手黨的朋友尋求過幫助。他只是遵循祖輩生存原則,每年聖誕節送上自家釀的好酒、復活節送上剛宰的小羊羔,為自己上一道保險。
所以當對上那美國人冷冽陰沉的眼神時,他立刻鬆開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哆哆嗦嗦、但堅定地舉起雙手說:“我和我的兒子們無意與你為敵,也並不會將你出賣給警察換取賞金。這是西西里人的規矩。”
邁克爾置若罔聞,用手帕輕輕擦拭鼻尖的液體,視線落在那珠簾後的咖啡館的黑暗空間裡。
維太裡字斟句酌,這已經是在男女關係上容易動感情的西西里人少見的鄭重。他繼續說:“雖然我的女兒——艾波洛尼亞對你說了不,但我們家並不拒絕和你成為朋友。你是一個好小夥,這瓶好酒,你可以當作對你的道歉,也可以當作我們之間友誼的開始。”
他的大兒子手裡捧著酒,肩膀上不知何時也掛上了一柄短柄□□。
邁克爾沉默片刻,才用義大利語低聲說謝謝,接過了那瓶沉甸甸的酒,並示意另外一個寡言的保鏢付錢。
等那個叫加洛的牧民保鏢把錢放到桌子上後,邁克爾說:”維太裡先生,我相信我們已經是朋友了。明天這個時候我還會來。請問最近的出租汽車站在哪裡?勞煩您兒子為我們帶個路。”
“當然。”維太裡叫了聲安布羅斯,“去,把柯里昂先生他們送到車站。”
*
當晚,維太裡家溫馨的餐桌,一家子聊起了今日這樁趣事。
德文特激動地和母親分享:“媽媽你知道嗎,今天店裡來了一個被晴天霹靂擊中的男人。”
維太裡夫人剛給大家分發完意麵,正坐下來,疑惑地說:“這倒是少見。可憐的人,是鎮子裡的姑娘?”
艾波洛尼亞現在一聽到晴天霹靂四個字就渾身不自在,臉上莫名其妙有些癢。
德文特壞心地看看艾波,說:“就是我們鎮上的,媽媽你猜猜。”
維太裡夫人放下剛舉起的叉子,竟真的開始認真思索起來:“是安德莉亞娜嗎?她最近又變漂亮了。還是瓦萊麗雅?她那雙天藍的眼珠可太討人喜歡了。還是愛麗絲,要是她的話,那也不錯……”
隨著她的猜測,桌上的三個男人表情逐漸變得無奈,最終還是維太裡先生清了清嗓音,提示道:“你就沒有想到我們身邊的?”
“我們身邊的?難道是莫妮卡?她才十六歲呢!噢她媽媽的心一定要碎了。”
安布羅斯止住了母親天馬行空,說:“媽媽,是艾波。”
“什麼?!”維太裡夫人立刻看向身旁的小女兒。
女孩低垂著眼,像是突然發現茄汁兔肉意麵特別美味,專心致志地把麵條捲上叉子,再用小刀把麵條線條推到叉頭後方,露出叉子的尖尖,然後她用這露出來的叉尖插起一塊兔肉,最後連肉帶麵條一大口吞下。
艾波洛尼亞發現全家都在看她,鼓著一嘴的食物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那雙蜜糖色的大眼睛配上蝶翼般的睫毛,撲扇撲扇的,讓人心生憐愛。
“噢,小艾波你就別裝傻啦。”德文特拆穿了她,“媽媽你就當她在害羞吧。”
維太裡夫人說:“德文特,不許調侃你的妹妹。”
她轉頭看向自己的丈夫。陌生男人對自家女兒一見鍾情了,這是一件嚴肅的事情,她希望一家之主有決斷。
維太裡先生放下刀叉,用手帕擦擦嘴角的醬汁,回答道:“那是一位文質彬彬的義大利裔美國人,穿得像個農民。他態度很誠懇,言辭卻傲慢,家境應該不錯,有兩個跟班。但是,艾波洛尼亞拒絕了他。”
“什麼?!”維太裡夫人再次驚叫,轉頭問艾波,“你不喜歡他嗎?等等,你是怎麼和他遇見的,你不是去男爵莊園工作了嗎?”
艾波洛尼亞沒有想到母親這麼快就發現了盲點,只能也放下刀叉,老實說:“我當時在柑橘林裡,突然就遇到了他們。我看他們在樹下吃飯休息可憐,就給他們指了個來村裡的路。”
在母親警察似的嚴厲目光裡,艾波聲音越來越小:“然後我就被瓦萊麗雅她們叫走了,不信你去問她們……”
哥哥安布羅斯見不得艾波這副模樣,維護道:“這不是艾波的錯,她只是熱心了一些,夏天來打獵的人那麼多,也不見得那些人都對艾波一見鍾情吧。”
維太裡夫人也並不是真的責怪女兒,她只是下意識地按照西西里女人的要求規訓她。西西里女人擁有一切美好的品格,其中一項是忠貞,她們理應沉默得像是一尊雕塑,不與父兄丈夫之外的男人說一句話。但對於這個小女兒,她總是不忍苛責。在她眼裡,她的艾波洛尼亞是那麼的完美,像阿爾特彌斯般聰慧美麗,偶爾的一些出格,是女神髮間的晶瑩露珠,只會顯得她更加奪目。
“這倒是。”德文特猛喝一口葡萄酒,十分贊同哥哥的說法,“不過,要我說,他們並不是沒有理由愛上艾波,他們只是畏懼姐夫的名聲,不敢唐突我們家罷了。”
“嘿!”維太裡先生瞪了小兒子一眼,似乎他口中的姐夫是這個家裡不能提及的禁忌。見德文特閉嘴,他才轉頭對妻子說:“現在的問題是,那個美國人明天還要來。媽媽咪呀,我只聽說過晴天霹靂這樁事,可從沒遇見過。安布羅斯,你送他們去車站時,他們有和你說什麼嗎?”
安布羅斯回答:“那個叫法布里齊奧的油嘴滑舌,一直試圖打聽我們家的事,我沒有理他。他們住在柯里昂鎮附近,我看那個美國佬付租車錢時出手非常闊綽,確實是個有錢人家的少爺。”
現在,全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個可憐人身上。
維太裡太太仔細詢問了那個年輕人的外貌和姓名,甚至在心裡拿大兒子作比較。見女兒面不改色地繼續吃麵,再次為那人可惜。
“柯里昂鎮離這兒不算太遠,開車兩小時不到的路程,看來他明天確實可能會來。”維太裡先生看向小女兒,擔憂地說道,“艾波洛尼亞,被晴天霹靂擊中的人是非常可怕的,他會像頭髮瘋的蠻牛使勁撞向你這處籬笆。你要想好怎麼處理。”
這簡直不像是西西里父親該對女兒說的話。
艾波洛尼亞思索片刻說:“曼弗萊迪院長上週修書來,希望我能去趟修道院,我貪玩沒有立刻回信。我想現在不得不動身了。如果鄰居和那個外鄉人問起,就說我去巴勒莫找姐姐小住了。我會在那裡呆到八月底。”
聖方濟各修道院住著的都是修士,並沒有修女,但家裡人沒有反對她這個決定。母親甚至離開餐桌,走到家裡最大的聖母像前。虔誠地禱告完,她說:“曼弗萊迪院長是再正派不過的人了,願主保佑你們,我的孩子。”
吃過晚飯,艾波洛尼亞把哥哥安布羅斯叫到一旁,叮囑道:“那個外鄉人住在柯里昂鎮,他又姓柯里昂,很有可能是那些朋友的朋友的貴客。我不在的這段時間,托馬辛諾老爺子有可能上門。你小心些,別讓德文特衝動,保護好父母。”
安布羅斯點頭,又問:“你在擔心什麼?雖然那個美國人傲慢無禮,但他看起來確實是個正派的人。”
艾波看著哥哥那曬成小麥色的臉龐和勞作練就的壯實體格,笑嘻嘻地捏捏他結實的胳膊:“確實,我沒有什麼好害怕的。”
因為突然決定要去離家大半天車程的地方,母親維太裡夫人連夜收拾行李,給她帶了三雙鞋、兩塊毛巾和若干食物,足足裝了兩個皮箱。
次日清晨,天剛擦亮,一家人就把艾波送到了出租汽車站。在朦朧的晨光裡,艾波一一和家人擁抱告別,母親依依不捨地反覆親吻她的臉頰,直親得她臉頰通紅,“我的小通心粉,記得寫信回來。”
安布羅斯坐在車轅,催促道:“媽媽,驢車只借了一天,再不出發,晚上就來不及還給皮亞奇亞家了。”
拉車的騾子是老熟人,艾波洛妮亞陪著接生出來的,被她私下裡取名為佩利。
艾波洛妮亞跳上繪有武士、國王圖案的漂亮驢車,十分不矜持地向母親做了個飛吻的動作,父親氣得吹鬍子,德文特捧場地吹起口哨。
等家人的身影在身後驢蹄揚起的塵埃中逐漸遠去,艾波收起了甜膩天真的神情,對哥哥說道:“去洛特山谷。”
此刻如果有其它熟識艾波洛尼亞.維太裡的人在場,一定會使勁揉自己的眼睛,懷疑自己認錯了人。她神情冷靜,如同罩進上水晶硬殼內,令人不敢接近。
安布羅斯頷首,蹄聲悠揚,驢車順著大路一路向群山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