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時寧出生那日,府上百花一夜凋零。
因大師一句‘刑剋雙親,禍及全家’,還在襁褓裡的嬰孩便被送到幾百裡之外的莊子上。
整整十六年,無人問津。
溫時寧幼時不知刑剋雙親是什麼意思,日日吵鬧著要出去玩,後來被看管的婆子打罵了無數次後,便懂了,也老實了。
她是災星,人人避之。
除了奶孃一家。
奶孃柳氏是溫家在當地找的,餵養了她兩年,便也結下了深厚的情義。
平日裡給婆子們一點好處,出入便也沒人管。
只是溫時寧出不去。
四方的宅院,就是她的天地。
院牆上雕刻著的符咒,就像鐵鏈一樣將她牢牢拴住。
無人教她讀書識字,甚至無人願意同她說話。
要不是奶孃一家時常來照拂,溫時寧不是個傻子,也會是個啞巴。
所以當溫家來人,說要將她接走時,奶孃老淚縱橫。
“老天開眼,姑娘可算是等到了。”
溫時寧趴在奶孃膝蓋上,仰頭看那四方的天。
她曾幻想過無數次,如果能走出去,定要去看看阿姐說的熱鬧集市,和那棵每年都會結果的酸棗樹。
可惜阿姐懷著孕,已經不能像從前那樣說要陪她下河撈魚,爬樹摘果了。
奶孃抹了會兒眼淚,輕輕撫摸著溫時寧的頭髮,像往常那樣溫聲細語。
“姑娘莫怕,這世上呀,沒有親爹親孃不惦記自己孩子的……都是那些個黑心爛肺的胡說八道!好在他們終於想通了,姑娘的苦日子總算是熬到頭了……”
溫時寧不懂,只覺得不安。
她沒見過爹孃,也不知道他們長什麼樣子。
但她不傻,若真的惦記,不會等到十六年這麼久。
奶孃又說:“姑娘若是怕,我陪你回去。”
可阿姐要生了,且溫家只接她一人,這些不是她們自己能做主的。
溫時寧知道奶孃是想寬慰自己,便仰起小臉甜甜一笑。
“時寧不怕,等我在京城安頓好了,就接你們去享福。”
柳氏早年喪夫,育有一子一女。
女兒楚雲嫁給了當地的屠夫,日子過的還行。
其子楚硯和溫時寧一般大,一心要考舉功名,已經在州縣的預試中高中‘解元’,正在積極準備來年的春闈。
溫時寧沒想到他會來相送。
她正因奶孃沒來而難過,便聽有人在喊:
“時寧,時寧……”
少年的聲音由遠到近,溫時寧忙掀開轎簾去望。
他們其實已經很久沒見了,因為婆子們不允許。
說男女授受不親,若要傳到溫家去,她們非但工錢要不到,還可能背上禍事。
前些年,兩人還差不多高。
此時看著,楚硯要比自己高出好長一截,已然是個大人模樣了。
“阿姐行動不便,讓我給你帶些吃的。”
楚硯將手裡的東西,一股腦兒的從視窗往裡塞。
酸棗,糕點,姐夫炸的肉丸子,還有茶葉蛋,以及一小袋銀錢。
“阿孃怕惹你哭沒敢來……時寧你放心,來年春闈我一定高中,我會帶著阿孃阿姐來看你。”
溫時寧雙手抱得滿滿的,望著少年傻笑。
“楚硯,你怎麼長鬍子了。”
楚硯愣了下,臉霎時通紅。
來不及說什麼,負責來接的婆子滿臉不高興,吩咐車伕:“走快些。”
很快,少年的青衫就遠了去。
溫時寧這才騰出一隻手來,一邊揚著,大聲喊:
“楚硯,阿姐生了你要寫信給我……我在京城等你。”
等放下簾子,溫時寧還是笑著的。
她是回去享福的,大家都替她高興,她也要高興些。
可她不知道還能不能看到阿姐的孩子,也不知道楚硯在京城找不找得到她,以後會不會有人像奶孃那樣溫柔地替她梳頭……
彷徨無知的未來,像是看不到盡頭的黑洞。
溫時寧終於還是悄悄地抹了眼淚。
陪同的婆子厭惡地皺了眉頭,但到底沒說什麼,許是不屑於說。
行了好幾日,總算到了京城。
伯爵府大門緊閉,無人相迎。
婆子帶著溫時寧從側門進去,讓門房先去通報。
溫時寧不敢四處打量,只匆匆一眼,但覺得這伯爵府太大太高,就算是有翅膀的鳥兒也不一定飛得出去。
片刻,門房讓婆子將她帶去後院。
剛進院子,就聽到裡面歡聲笑語。
卻在見到她的瞬間,戛然而止。
溫時寧知道,她們在打量她。
她身上穿的雖然是奶孃和阿姐給她準備的新衣裳,但粗布棉衣,與余光中的錦衣華服,是天壤之別。
溫時寧不懂自慚形穢這個詞,但這一刻,連日來給自己打的氣瞬間消失殆盡。
“她就是姐姐?”
穿著華麗衣裳,有著嬌俏嗓音的女子走到她跟前,伸手將她下巴抬起來。
“書妍,別碰她!”
來這人世十六年,溫時寧終於看清了自己的親孃。
她要比奶孃年輕許多,珠釵玉飾,華服加身,端莊又大氣。
只是那眼裡,是濃濃的厭棄,還有一絲忌憚。
溫書妍被母親一喝,嚇的收回手,隨而嬌聲嗔怪。
“母親,欽天監都說了,災星一說純屬無稽之談,您怎麼還信呀!”
溫夫人睇她一眼,目光重新落在溫時寧身上。
十六年前生產時的痛不欲生歷歷在目。
她九死一生,從此不能再育。
還有那一夜百花凋零的不祥預兆,觸目驚心,叫她如何不信。
只是如今沒別的法子罷了。
“母親,妹妹。”
陌生的稱謂,在溫時寧叫來,確實是沒什麼溫情而言。
溫夫人眸中的厭惡之色更顯,“林嬤嬤,你領她去住下吧,秦嬤嬤你留下來回話。”
兩個婆子應了聲。
“大姑娘請吧。”
林嬤嬤剛喚出口,溫書妍便不依:“她是大姑娘,那我是什麼?”
“大姑娘自然才是大姑娘,可……”
林嬤嬤也犯了難。
溫夫人擰眉發話:“府上都叫多少年了,就叫她寧姑娘吧。”
溫時寧覺得無所謂。
她有些餓,只盼著一會兒能早點吃飯。
林嬤嬤領著她走出院子裡時,聽得溫書妍憂心道:“她長成那般,要是傅家看不上怎麼辦?”
溫夫人寬慰她說:“放心吧,他們沒得選。”
“沒得選,怎麼就沒得選!”
忠勇侯府,同樣聽到這句話的傅問舟,狠狠砸了手中茶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