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聞亭麗從學校出來,在校門口叫了輛黃包車,匆匆忙忙往家趕。
她在秀德女子中學唸書,最近剛交了個男朋友,男朋友名叫喬杏初,是寧波織業世家喬培英的長孫。
今晚喬家預備設宴款待滬上名流,聞亭麗因是喬杏初的小女朋友,也在應邀之列。她一心要給喬家人留個好印象,怕晚上放學之後再打扮來不及,便乾脆向學校告了病假。
“裝病”這回事,旁人做起來或許很難,聞亭麗卻一貫得心應手。
自小她就有一種旁人不具備的本領,想哭的時候只需眨一眨眼睛,便有晶瑩的淚珠成串淌下來,那眼淚汪汪的可憐模樣,任誰見了都會心軟得一塌糊塗,再重重搓一把臉,鼻子和麵頰即會泛起一片紅,配上哭腫的淚眼,怎麼看都是生了急病的模樣,次次她裝病,次次都成功。
這回當然也不例外。回到家,聞亭麗顧不上換衣服,先得意地衝鏡子裡的自己扮了個鬼臉。
“你這騙子!錢也給你騙光了,心也被你騙走了——”
這是上次看的一出名叫《鸞鳳和鳴》的文明戲裡的戲詞和動作,她功課上不大用心,記戲詞卻比誰記得都快。
對著鏡子自顧自表演一番,聞亭麗開心地笑起來,放下手裡的旗袍,另拎起一件象牙白法國綢連衣裙。
喬杏初說好了五點鐘開車來接她,她還有一個鐘頭的時間可以打扮自己。
這是六月裡的一天,天氣好得出奇,午飯過後,衖堂裡的女人們聚到公共水龍頭前說笑洗衣裳。
聞亭麗聽著那喧鬧的聲響,心裡說不出的快樂,一年四季她最喜歡初夏,不為別的,這季節的事物總是格外鮮亮,像現在,窗外藍天上掛著輕絮似的白雲,那顏色清透得不似真的,還有此刻攤在她面前的各式裙裳,那也是隻有夏天才有的絢爛。
她興致勃勃在鏡前換衣服,樓下驟然安靜下來,鄰居們似是瞧見了什麼稀奇事物,集體閉上了嘴,末了不知誰率先咳嗽一聲:“來找亭麗是伐?在的,她在的。”
聞亭麗偷偷往樓下瞄去,就聽奶媽周嫂在外頭敲門:“大小姐,家裡來客人了。”
伴隨著小桃子的瞎嚷聲:“姐姐……”
聞亭麗開門將小桃子奪入懷中,卻不肯讓周嫂進屋,順勢又把門關上了。
小桃子睡了一下午,這會兒看到姐姐自是高興得不得了,小手輕輕摸著姐姐的臉,口裡唧唧哇哇個沒完,聞亭麗在妹妹的腮幫子上嘬了幾口,把小桃子放到地上,尋出朱古力讓她吃,自己回到鏡子前繼續搗騰。
小桃子在旁邊仰臉看著姐姐,滿臉都是好奇。
聞亭麗百忙之中在鏡子裡瞥見小桃子的憨態,不由噗嗤一笑:“你也想幫姐姐出主意是不是?那你說,姐姐穿這件好,還是穿那件好?”
***
樓下,聞德生正殷勤招待喬杏初。除了喬杏初,一同前來的還有幾個衣著體面的女同學男同學,打著參加團契的名頭,邀請聞亭麗出門。
聞德生心裡很是滿意。
姓喬的後生能做出這番安排,至少說明他很懂得維護女兒的名聲。
說起來,喬杏初是第二次造訪聞家了,喬家的底細,聞德生早在第一回見面之後就打聽清楚了,對此人,無論家境還是相貌,他都說不出半個“不”字。
可熱絡歸熱絡,他絕不肯讓喬杏初邁上樓梯一步,女兒的名聲要緊,他可不想日後街坊鄰居議論出什麼汙糟話來。
這回他也跟上回一樣,敞開了自家大門,用茶點將一幫年輕人框在樓下,一隻眼睛盯牢了喬杏初,另一隻眼睛不時瞟瞟門外影影綽綽的身影,那神態儼然在告知街坊鄰居:“瞧見沒?我聞德生的女兒可是規規矩矩的。”
好在喬杏初也甚懂禮數,別說找藉口上樓尋女兒,連眼睛都不帶往樓上多掃一眼的。
聞德生瞧在眼裡,骨瘦的臉上又添了幾分笑意,他聞德生一輩子只做過兩件得意的事:一是娶了個可心的老婆,二是生了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
去年老婆因病去世,他也跟著大病一場,病中一度想追隨老婆而去,為著兩個沒成年的女兒才勉強撐了下來。
現在他不盼著別的,就盼著女兒們日後能找個好人家。
窮人他是瞧不上的。
活了大半輩子,他自己吃夠了“窮”的苦。當年他帶著老婆和兄弟從南京避難到上海,折騰好幾年才攢夠錢開了一家洋衣店,兩口子齊心協力,店裡生意一年比一年好,如今提起“德生”洋衣店,也算是遠近聞名,可是這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他和老婆知道。將來若是女兒嫁個窮小子,豈不是要跟她母親一樣受苦?
說起當年跟他一起來上海的拜把子兄弟,不得不感嘆一句造化弄人,此人叫邱大鵬,來上海沒多久就發跡了,開洋車,住公館,就連抽菸也只抽“茄力克”,偏偏邱家的公館離他家不遠,沒事就帶著太太和兒子過來串門。
當聞德生還在以每禮拜帶女兒們去一趟大世界玩耍為榮的時候,邱大鵬的兒子早已是仙樂絲的常客了,家裡僱著中西兩個廚師,每天翻著花樣做各種好吃的,想吃什麼點心了,只需一個電話,飛達咖啡館的西崽就把昂貴的洋點心成盒送上門來。
聞德生看著眼熱,老婆卻始終待邱家人不冷不熱。
前年邱太太因病去世之後,父子倆來得愈發勤了,遲鈍如他,到這時才看出邱家人抱著什麼心思。
近年來亭麗出落得亭亭玉立,又考上了秀德女子中學,邱大鵬分明有意要給兒子和亭麗說媒,老婆卻說邱大鵬不是什麼正派人,斷然不肯答應,臨死前還死死瞪著他,非逼他發誓絕不讓亭麗嫁給邱凌雲才肯閉眼。
可這攔不住邱凌雲惦記亭麗,過去這兩年,這小子沒事就開著洋車去學校堵亭麗,亭麗是個小滑頭,自有法子擠兌那小子,可他這做父親的依舊沒少為這事煩心。
還好女兒夠爭氣,不聲不響就領回來一個男朋友。同眼前這位喬公子比起來,邱凌雲那小子就是個十足的癟三。邱凌雲大約也怕自討沒趣,自從喬公子出現在亭麗身邊之後,便再也沒在女兒中學附近露過臉。
一念至此,聞德生心頭隱約掠過一絲不安,老婆在世時常對他說:寧可得罪君子,莫要得罪小人……他不確定邱大鵬是不是小人,只知道得罪人總歸不好,要不改天帶著東西到邱大鵬家裡走一走?
幾個人正寒暄著,就聽見樓梯上響起腳步聲,卻是聞亭麗牽著小桃子的手下來了。
喬杏初抬頭一望,眼裡不由浮出一抹笑影,虧她在房裡鼓搗半天,到頭來挑了一件樣式最保守的衣裳穿上了,一件煙粉色寬身旗袍,底下配一雙杏白色平底皮鞋,身上一無首飾,只在頭上別了一隻珠貝髮夾,人就像瓶子裡的一隻百合花,端的是窈窕無雙。
一望之下,喬杏初便想起數月前第一次見到聞亭麗時的情景。
當日滬上幾個女子中學聯合搞愛國匯演,他妹妹的學校也有節目,妹妹第一次上臺多少有點緊張,硬逼他這做哥哥的前去觀演。
因那天前來看演出的人很多,妹妹專門給他在東側的貴賓席留了個位置,他尋到那條小通道正要入場,那猩紅的天鵝絨門簾一動,裡頭走出個女孩來。
那女孩懷中捧著一束百合,一時沒注意,差點就撞進他的懷裡。
女孩急忙剎住了腳。喬杏初也立定,一低頭,不提防看見一張出奇漂亮的臉蛋,長睫毛下的眼睛似藏著星芒,眸光流轉,讓人心中一驚。
女孩似乎確認自己沒撞到喬杏初,只笑了一聲就跑了。
之後一個節目裡,喬杏初再一次看見了那女孩。那是莎翁的一齣戲,這女孩扮演朱麗葉,另一個秀德中學的女學生假扮羅密歐。
每個人的表演都很到位,可是喬杏初的目光幾乎無法從女孩身上挪卡,她的表演似乎有某種魔力,一顰一笑總能輕易把人帶到戲裡去。
他聽到後排有人低笑著對另一人說:“名不虛傳吧?那可是秀德中學的校花……”
***
他在那兒兀自想得出神,聞亭麗牽著小桃子走過來了,一來就跟每個同學打招呼,唯獨不理會喬杏初,末了將小桃子送到周嫂手裡,圈起兩個女同學的臂彎向外走,揚聲說:“爹,我們走了。”
喬杏初微微一笑,蹲下身牽了牽小桃子的小手,繼而將一個大禮盒遞給小桃子:“你姐姐說你喜歡讀小人書?”
小桃子的注意力卻早被喬杏初身後的桌子吸走了,那上面堆滿了喬杏初帶來的五顏六色的糕點。
聞德生客氣地推脫了幾句,實在攔不住也就罷了,眼看一行人要走,並不親自相送,只在門口含笑囑咐道:“九點鐘一定回來。劉同學、陳同學、喬先生……那就勞煩你們多照應亭麗了。”
***
兩輛洋車停在衖堂口。
喬杏初那輛奶油色奧斯丁雙門跑車僅能容得下兩個人,幾人裝模作樣商量一番,同學們一窩蜂坐到後面那輛洋車上去了。
喬杏初向來很有紳士風度,先替聞亭麗開了門,而後從另一邊上車,坐下後看了幾眼聞亭麗,笑問:“怎麼沒穿上回在先施百貨給你買的連衣裙?”
“我身上這件不好麼?學生就該有學生的樣子。”
那件洋裝就連先施百貨也只有一件,別人隨便一打聽就知道是喬杏初送她的了。她跟喬杏初還未訂婚,這種事落在有心人眼裡,到頭來被編排的可是她。
喬杏初斂了笑意:“你素來要強,平日送你什麼東西,你總是不肯收,這事是我欠考慮了,不過——”
他正色對她說:“昨日我祖父從寧波過來了,今晚接你去我家,就是想當著眾親友的面宣佈你是我的未婚妻,從今往後你不必有所顧忌,我送你的衣服,你想什麼時候穿就什麼時候穿。”
聞亭麗心跳加快,扭頭看向窗外,嫻靜而莊嚴地說:“可是我還沒想好要不要答應你呢……”
可她成功繃住了臉上的笑意,卻繃不住心底的笑,好不容易調整好表情重新端坐,眼底仍有笑波。
其實早在半年前,她就見過喬杏初了,那日他來學校,有個同學說那就是喬寶心的哥哥,剛從國外留學回來。
那一陣她對邱凌雲的騷擾不勝其煩,父親是指望不上了,租界的洋警察斷乎不會管老百姓的閒事,有個同學就出餿主意:“聞亭麗,追求你的人那麼多,小開、醫生、銀行經理……出色的人物不少……你隨便在其中挑一個做男朋友,保管那癟三不敢騷擾你了。”
聞亭麗不以為然,難道就為了躲避一個無賴,她就得隨便找個人做男朋友?萬一這人品行也不好,她豈不是自己把自己往火坑裡推?再說了,她心氣高得很,一般的人家她也瞧不上。
偏在這時,喬杏初出現了,隨便一打聽就知道,喬家是上海有頭有臉的富戶,學校裡認識喬氏兄妹的不少。
學校裡那幾個富家千金提起上海這些紈絝少不了嗤之以鼻,可甚少聽見她們說過喬杏初有什麼不妥之處。
於是,沒多久就有了那晚新民劇院的邂逅,一切都是她精心設計好的。她算準了喬杏初會循哪個通道去找他妹妹,提前就守在那裡,捧著那束花,假裝無意撞進他懷裡……
就這樣“偶遇”了好幾次,終於輪到喬杏初假裝“偶遇”她了……
她並不知道喬杏初一直在瞄她。
“想什麼呢?”
“我在想。”聞亭麗低頭看看自己,這旗袍是家裡做的,款式雖不算時髦,料子卻是一等一的,這樣穿去赴宴,既得體又不顯得奢僭。
至於旁的,她歷來就比一般人更自信,她相信喬家人會喜歡她的。
“是不是緊張了?”
聞亭麗笑著不說話。
“沒什麼好怕的,今晚我一直陪著你,你這麼可愛,家裡的長輩都會喜歡你的。”
聞亭麗鬆了口氣,很愉悅地“嗯”了一聲。
喬家是一座古樸的中式大宅,花園卻佈置得很西式,成串成串的水晶燈,燈光將夜空照得燦亮如銀。
喬杏初親自領著聞亭麗一行人往裡走,一路上對她呵護備至。剛進大廳,迎面走來一個粉光脂豔的時髦婦人,一把將喬杏初扣住:“你跑到哪裡去了?你父親正派人到處找你呢。”
喬杏初笑道:“我剛去接人了。姑姑,這是聞亭麗小姐,她也在秀德唸書。這兩位是陳小姐、劉小姐,她們都是妹妹的同學。”
說罷對聞亭麗說:“這是我姑姑,我姑父姓李,要不你……先叫李太太吧。”目光和語調都分外柔和。
聞亭麗規規矩矩向她行禮:“李太太。”
舉止很莊重,但她笑得很甜。
李太太神色頓時複雜幾分,盯著聞亭麗上下打量,喬杏初在旁邊咳嗽一聲,李太太這才回過神:“歡迎歡迎,寶心在花廳裡玩橋牌呢,我叫王管家領你們過去。”
不等喬杏初再開腔,她冷不丁朝對面的落地窗一指:“莉芸回來了。”
喬杏初一滯。聞亭麗好奇看過去,窗外花園的水池子裡兩個胖胖的安琪兒潺潺地噴著水泉。池邊站著幾個麗人,其中一個穿米色洋裝的淑女正隔著玻璃窗打量這邊。
喬杏初迅速恢復了常色,溫聲對聞亭麗說:“待會我就來找你。”
聞亭麗走了幾步回頭看,就見李太太低聲對喬杏初說著什麼,喬杏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小花廳比外頭更熱鬧,海棠色大沙發上面坐滿了年輕人,但是喬寶心並非眾人的焦點,相反大夥都圍著一個穿黑色西裝的男子,男子看上去大概二十五六歲。相貌英俊,身上有一種很招人喜歡的氣質,在那兒懶洋洋轉動著手裡的香檳杯,
喬寶心一眼看見聞亭麗等人進來,忙分開身邊的人起身迎道:“呀,你們來了,我來做介紹。這是陳艾莎,那是劉其珍,她叫聞亭麗,她們都是我的同學。”
座上的人紛紛站起來打招呼,只有那西裝男子動也不動。喬寶心故意壓低聲音說:“別見怪,他是我小表舅,人家輩分大得很哩。”
屋裡的人都笑了。那年輕男人也笑了,索性放下香檳杯,一本正經對女孩們欠了欠身:“劉小姐、陳小姐、聞小姐,剛才孟某有失禮數,這就向你們賠個不是。”
大夥又是一陣笑,喬寶心高高興興拽著聞亭麗等人坐下:“我表舅喜歡開玩笑,其實他這人可隨和了。”
聞亭麗對上那男子似笑非笑的目光,猛然想起自己為何覺得此人眼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