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苑寺圍牆外。
一道修長人影,正撐傘而立。
雨水順著青竹傘骨,淅淅瀝瀝落在泥土裡。
那人提著一盞燈籠,籠光在雨幕中只能照出小一團光暈,依稀可見他踩著鉚釘軍靴,本黑色繡金饕餮紋袍裾被雨水染溼,暈染開濃墨重彩的深色。
他上半張臉籠在陰影裡,只能看見薄唇抿得很緊。
提燈的手,青筋暴起,是極盡忍耐的模樣。
圍牆後不停傳出慘叫和呻吟。
是南嬌嬌的聲音。
是他藏在心尖尖上,那個嬌氣小姑娘的聲音。
她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直到最後只餘下氣若游絲的喘息。
黃昏時分,他從劍門山回來,卻被十言攔在了覺苑寺外。
十言受寧晚舟所託,把白日裡覺苑寺發生的事盡數告知了他。
小姑娘不願意見他。
因為要保持嬌美動人的容貌,所以不願意見她。
她苦心孤詣、費盡心機,她是那麼愛面子的小姑娘,所以他能做的,唯有成全。
可是……
他聽著圍牆裡傳出來的喘息聲,心臟像是被繡花針扎,密密麻麻的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令他恨不能將她那份痛苦,代而受之!
“啪”的一聲細微輕響。
燈籠柄被他生生捏碎。
燈籠跌落在地,籠火逐漸在淋淋漓漓的雨水中熄滅。
南寶衣抬袖擦去滿臉水珠。
她轉身,視線模糊地看著圍牆。
她聽見圍牆外面傳來動靜,像是誰的東西掉落在地。
她唇瓣翕動,滲出的血液被雨水沖刷在地。
“二哥哥……”
她聲音發抖。
嬌小的軀體,在寒冷雨水和疼痛的折磨下,同樣發著抖,宛如被冷雨包圍,無處可逃的小金絲雀寶寶。
“二哥哥,是你嗎?”
她哽咽著伸出細白小手,顫顫貼在圍牆上。
蕭弈撐著傘,面無表情,緩緩地單膝蹲下。
他伸出大掌,輕輕覆在圍牆上,如同溫柔地觸控少女的眉眼。
一牆之隔。
兩人手掌相貼。
蕭弈喉結微微滾動,努力壓抑鋪天蓋地的心疼,尾音卻不自覺地帶上輕顫:“是我……”
南寶衣的眼淚,瞬間就滾落下來。
五臟六腑都在絞痛的感覺,稍微過去了些。
她的意識有些模糊。
小臉靠在冰冷陰溼的圍牆上,眉目之間都是繾綣深情,瞳珠更是亮的驚人,像是靠在了心上人的胸膛裡。
“有些話,不知道今後還有沒有機會說……”
“二哥哥,我呀,可喜歡可喜歡你了……”
“是想嫁給你的那種喜歡。”
南寶衣的淚珠子撲簌簌滾落,小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甜。
“南府朝聞院,你教我讀書寫字,我很是歡喜。”
“都安堰陵寢,你不顧一切地保護我,我很是歡喜。”
“劍門關酒樓,你接住我拋擲的紅繡球,我很是歡喜。”
“二哥哥,我每每看見你,就忍不住地心生歡喜……真想嫁給你,我真想嫁給你呀!”
圍牆外。
蕭弈低著頭。
紙傘被他丟在地上,雨水淅淅瀝瀝地染溼了他的髮髻,晶瑩的液體順著他的鼻尖滴落在地。
卻不知是雨水,還是眼淚。
“南嬌嬌……”
他啞聲。
南寶衣的意識更加模糊。
她的瞳孔有些渙散,聲音卻非常溫柔,像是在努力安慰圍牆外的那個人:
“二哥哥,那位老大夫說,如果我能扛過這一關,他願意治癒我的腿疾。所以,二哥哥,以後我就算飛奔到你面前,也不會一瘸一拐,絕不會讓你在同僚面前丟臉。
“我想著,如果我試藥有功的話,九千歲定會上奏朝廷,冊封我當郡主或者縣主。到那個時候,我終於可以配得上你了,是不是?有了爵位的南嬌嬌,再也不是可以隨便被人輕賤的姑娘,二哥哥,我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你身邊了呀……”
少女的聲音夾雜著歡喜。
卑微至極的歡喜。
蕭弈心如刀割。
有的姑娘,生來就在王侯家,生來就是高貴的郡主。
可是他的南嬌嬌,卻需要拼盡全力,才能勉強夠到她們的位置。
她像是石縫裡的野草,一點點努力朝著太陽生長。
她從來不敢與國色天香的牡丹爭豔。
對她而言,能夠來到太陽底下,她就很滿足了啊!
可是,憑什麼呢?
他千嬌萬寵的寶貝,憑什麼要過得這麼辛苦?
“南嬌嬌……”
他紅著眼睛,一字一頓:“接下來的話,我只說一遍,你聽好了。”
雨聲淅瀝,圍牆靜寂。
蕭弈聲音沙啞:“我喜歡你,是想娶你過門的那種喜歡,是想把你摁在床上為所欲為的那種喜歡,是想金屋藏嬌,護你無病無災、歲歲無憂的那種喜歡,是生同衾,死同穴的那種喜歡!
“我不需要你貌美傾城,更不需要你榮耀滿身。
“在我心裡,錦官城的南嬌嬌,哪怕容貌盡毀,哪怕年華老去,也依舊是天底下最美貌的小嬌娘。
“而你的榮耀,我願親手給予。如果靖西侯夫人的位置不夠高,那麼一品權臣夫人的位置,夠不夠?如果一品權臣夫人的位置,依舊不夠……
“吾願盜取天下,以鳳璽相贈。”
“哥哥的心,永遠忠誠於你。”
南寶衣怔怔的。
她出現幻覺了嗎?
她竟然聽見權臣大人說,喜歡她,想娶她……
視線一點點模糊。
她虛弱地揚了揚唇瓣,終於暈厥過去。
圍牆後面,久久沒有傳出動靜。
蕭弈利落地翻身潛入圍牆。
他未過門的小嬌娘,狼藉落魄地倒在雨水之中。
雨水和鮮血浸透了她單薄的襦裙,黑夜裡嬌弱至極。
他俯身將她抱起,快步朝廚房而去。
姜歲寒霸佔了廚房,把這裡改造成了臨時藥廬。
灶臺裡燉著藥膳,空氣中瀰漫著清苦的藥草味兒。
姜歲寒蹲在角落,髮髻被揉成了雞窩頭,懷裡還抱著一罈酒。
“姜歲寒!”
蕭弈沉聲:“我叫你研製治療時疫的方子,你在喝酒?”
姜歲寒很頹敗地坐在地上。
他煩惱地伸手抓頭髮,“蕭家哥哥,這時疫,我治不了……不,不是治不了,而是,不敢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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