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順入府迎親的訊息,自然很快就傳到了榮禧堂內。
彼時廳中除了賈政、賈珍、賈璉、賈蓉等人之外,還有王子騰之妻、保齡侯夫人、忠靖侯夫婦、以及史家姑太太和姑爺等世交姻親。
來道賀的賓客自然不止這麼點兒,但大多數都在龍禁衛包圍榮國府的時候一鬨而散了,剩下的都是關係太近,沒辦法袖手旁觀的。
其中尤以史家最為齊整。
當初史家兩房為了湘雲在那出嫁的事兒,鬧的不可開交。
二房表示長兄為尊,何況三房已經出繼了忠靖侯;三房又表示哥哥遠在重洋,單憑嫂子實難周全。
最後官司打到賈母這邊兒【注:賈母是他們的親姑姑】,結果賈母力排眾議,決定把史湘雲留在榮國府裡待嫁,來個三喜臨門。
當時史家眾人雖不甚滿意,但也都認可了這個折中之選。
但誰成想到成婚當日,會鬧出這樣的事情來?!
若早知道有這一出,他們怕是說什麼也不會讓湘雲在榮國府待嫁。
如今倒好,生生被捲了進來,一時脫身不得。
正如坐針氈呢,冷不丁聽說焦順已經進府迎親了,史家眾人登時喜不自禁,紛紛起身表示要去迎接新郎。
賈政不好阻攔,只能愁眉苦臉的將這一家人送出了榮禧堂。
臨分別前,史鼎特地拉著他勸到:“二哥,老太太已經催問了好幾回,瞞是瞞不住了,你最好早做打算。”
方才他可不是這麼想的,而是生怕老太太知道這事兒鬧將起來,那一來他這個侄子怕也難以置身事外。
賈政聽了這話,額頭愈發溝壑縱橫,搖頭長嘆一聲卻是無言以對。
史鼎一抱拳轉身出了榮禧堂,幾乎是前腳跨出院門,後腳就被妹妹和大嫂纏上了:“三哥,待會兒送親的時候,別忘了帶上我們家老蘇!”
“還有你侄子!”
史鼎平日裡雖和兄嫂不睦,但這時候倒也沒有推脫,只是吩咐道:“你們也別跟著我去見新郎官兒了,趕緊到園子裡把雲丫頭接出來,免得遲則生變!”
保齡侯夫人和史家姑太太齊聲應了,又順勢把史騰和宿茂臻推給史鼎,然後便急匆匆去了大觀園。
卻說此時訊息也已經傳到了蘅蕪院裡。
聽說焦順成功突圍,王熙鳳暗念一聲阿彌陀佛,心道既然這賊漢子能進來,說不定事情並沒有三妹妹預想的那麼糟糕。
探春卻依舊不怎麼樂觀。
蓋因她相信以焦大哥的能力,只要事情還沒有到徹底無法挽回的境地,就總能想到辦法入府。
眼下最緊要的,是請他設法搭救二哥哥——最起碼也先弄清楚,寶玉究竟是因為什麼被抓去了鎮撫司昭獄!
於是她的目光轉向了史湘雲,想著託她把話傳出去,不想史湘雲卻搶先發問:“孫家迎親的人到了沒?”
“這……”
搶著跑來傳話的僕婦偷眼看看迎春,見她低垂著眉眼瞧不出息怒,略一猶豫,最終還是選擇了直言相告:“二姑爺和表姑爺是前後腳到的,不過不知道是為什麼,眼下並沒有進到府裡來。”
房間裡短暫的寂靜了片刻。
最後還是王熙鳳主動打破了沉默,催促道:“這時候你們還愣著作甚?還不趕緊給雲丫頭補補妝——蓋頭、蓋頭呢?!趕緊把蓋頭找來!”
她一通催促,眾人不管是真忙還是假忙,好歹是把方才的冷場給遮過去了。
史湘雲方才心直口快,卻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當下歉意的看向賈迎春,正想找補兩句,卻被探春一把扯到了角落裡,輕聲道:“你見了焦大哥,千萬求他幫著打探打探——若有二哥哥的訊息,最好能通傳這府裡一聲!”
“這我自然省得,再說焦大哥一向重情義,也絕不會坐視……”
話說到半截,門外忽又喧鬧起來,兩人下意識轉頭望去,正瞧見保齡侯夫人、忠靖侯夫人和史家姑太太魚貫而入。
眾人忙在李紈、王熙鳳的帶領下上前見禮。
史家三人卻顧不上這些繁文縟節,當下圍住史湘雲一通忙活。
這個問:“五穀八寶在哪兒?”
那個嚷:“紅繩何在?”
又有人催促:“平安枝,快把平安枝給她!”
忙亂中,林黛玉將纏滿紅線的蘋果樹杈,連同一柄刻著送子觀音的玉如意遞了過去。
忠靖侯夫人噼手奪過,卻是看都不看她一眼。
這忠靖侯夫人正是衛若蘭的姑母,先前因王夫人有意做主,要將林黛玉許給衛若蘭,忠靖侯夫人還特意過來探視了兩回,噓寒問暖好不親熱。
但如今眼見榮國府遭逢大難,態度卻登時大變。
就這麼一通忙亂,好容易找齊了各色物件,三個長輩駕起史湘雲就往外走,那樣子不像是送親的,倒更像是來搶親的。
李紈、王熙鳳、探春、林黛玉也都緊隨其後,屋內只餘下迎春、惜春和一地狼藉。
這時賈迎春才緩緩抬起頭來,眼中非但沒有半分失落,反而充滿了希冀與期盼。
話分兩頭。
卻說焦順領著迎親的隊伍,敲敲打打進了榮國府,迎面撞見被臨時喊來帶路的林之孝,他也不避諱旁邊的龍禁衛,直接問道:“林叔,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寶兄弟怎麼好端端的就被抓了?”
林之孝看看一旁的龍禁衛,見對方並沒有要阻止的意思,這才唉聲嘆氣道:“昨兒二爺進宮謝恩時還好好的,聽說皇上還賜了酒宴,直喝的酩酊大醉才被送出宮,誰成想今兒一早就……”
聽了這話,焦順心下就是咯噔一聲。
按常理推測,就算賈寶玉在酒席宴間有什麼唐突直言,隆源帝多半也不會怪罪,更不會選在他成親當日下旨拿問。
除非是……
在賈寶玉走後,皇帝出了什麼意外!
難道是皇帝中了毒,懷疑到了賈寶玉頭上?
焦順越想越是心驚,他現在只盼著這道聖諭,就是皇帝親自發下來的,那樣至少證明皇帝還活著。
不過越是心驚,他就越是表現的雲澹風輕,先寬慰了林之孝兩句,轉而便於他探討起了一些不相干的家長裡短,腳下的步子也是不緊不慢。
因此等到了二門外,忠靖侯史鼎已經領著妹夫、侄兒恭候多時了。
焦順連忙緊趕幾步上前見禮,還不等招呼完,那史鼎便一把將他扶起,激動道:“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啊!你且在這裡稍候片刻,你嬸嬸們這就把湘雲領來。”
雖然有些不合適,但焦順感覺他這迫不及待的架勢,活像是在送瘟神一般。
為了能儘快脫離是非之地,這史鼎是徹底把什麼繁文縟節都拋在了腦後,甚至越俎代庖一疊聲的催著,讓把花轎停在正對垂花門的位置,好等湘雲來了直接上轎。
焦順試探著問了幾句,見他也沒比林之孝多知道些什麼,便也乾脆任其施為。
也沒等多久,就見二門夾道內呼呼啦啦湧出一大堆婦人,為首的是用紅緞帶牽著史湘雲的保齡侯婦人,後面忠靖侯婦人、史家姑太太一左一右,架著史湘雲緊往外趕。
焦順迎上前還待說些什麼,保齡侯婦人便連聲催促:“先讓湘雲上了花轎,等你們出了這榮國府再論禮數不遲!”
慌急之下,連上轎前要哭幾聲的規矩都不管了,妯裡幾個扶頭按腰,直接將新娘子塞進了花轎裡,又等不及焦順開口,就直接嚷道:“起轎、起轎了!”
幾個轎伕也算是開了眼,頭回見到這麼急著嫁女兒的孃家人。
就這般,只在這二門外花了不到一刻鐘功夫,花轎便又原路折返。
原本按規矩,焦順還要去見一見賈政夫婦,不過現如今自然全都免了。
吹吹打打的出了榮國府的大門,史鼎、蘇茂臻皆都如釋重負,只史騰好奇的打量兩側的兵丁,躍躍欲試的想看看軍中的制式火器,和姐夫先前送自己獵槍有什麼區別。
便在這時,就聽街上有人大聲呼喊:“老爺、老爺!”
焦順聽出是栓柱的聲音,舉目望去,卻見孫紹祖正遠遠的向自己點頭致意,他身後,栓柱正被兩個壯碩的漢子左右包夾動彈不得。
焦順微微蹙眉,旋即向史鼎等人告一聲罪,邁步靠著孫紹祖走了過去。
剛到近前還不等開口,栓柱就搶著道:“老爺,我什麼都沒跟他們說!”
這意思,是已經打聽到訊息了?
焦順沉下臉來問:“孫將軍緣何要為難我的家僕?”
“焦大人言重了。”
孫紹祖微微躬身,陪笑道:“我只是怕他胡亂往裡闖,給焦大人您惹禍罷了。”
說著,回頭做了個手勢,那兩個漢子立刻就放開了栓柱。
栓柱忙跑到焦順身後,探頭探腦的抱怨:“我沒想往裡闖,剛到門前就被他們給……”
“多謝孫將軍看顧了。”
焦順打斷了他的話,衝孫紹祖微一拱手,便要領著栓柱迴歸隊伍。
“焦大人!”
孫紹祖見狀忙,忙道:“再怎麼說,咱們往後也算是親戚了,有些事情總要同氣連枝才好。”
焦順回頭看了他一眼,見他面露祈求之色,略作猶豫,便拉著栓柱到一旁角落裡,悄聲問道:“可是已經打探到訊息了?”
“我半路上撞見了內府的人。”栓柱忙道:“是裘公公特意派來給您傳遞訊息的。”
說著,他鬼祟的看了眼孫紹祖,這才繼續道:“聽那位小公公說,皇上昨兒一醉不起,後半夜的時候突然抽搐起來,眼歪口斜說不出話,手腳也不聽使喚,如今宮裡都已經亂套了!”
原來是裘世安派人示警。
也只能是他了,畢竟宮裡和自己、和新政牽扯最深的就是這裘世安,外人只怕未必肯趟這攤渾水。
“這麼說,捉拿寶玉的聖諭是太上皇下的?”
“應該是,那小公公沒說,只說裘公公讓您早做打算。”
麻煩了,這下真的麻煩了!
皇帝這分明就是中風了啊!
雖然比起直接駕崩要好上不少,但如果恢復不好,一個動彈不得又說不出話來的皇帝,還能坐得穩皇位?
就算不被迫退位,他那些得罪文臣的革新之舉,怕也要前功盡棄!
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宮裡還有一位太上皇在,有他在,隆源帝被迫退位的可能性會降低不少;但也正因為有他在,文官們架空隆源帝、否決新政也會方便不少。
畢竟這位老皇帝是個瞎子,想要全權代理朝政幾乎是不可能的。
而他在位時,又不曾和文臣們鬧到水火不容,屆時最大的可能就是放權懶政……
但這一來,遭殃的可就是他焦某人了!
怎麼辦?
怎麼辦?!
自己應該怎麼辦,才能扛過接下來的驚濤駭浪?
“焦大人?焦大人!”
正彷徨無措,耳邊又傳來了孫紹祖的呼喚聲——他等的不耐湊到近前,卻見焦順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不由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焦順看了他一眼,道:“寶兄弟昨兒才入宮謝恩,蒙皇上親自設宴款待,也不知因為什麼就被抓了。”
剛打聽來的訊息,他自然不會告訴這孫紹祖,但寶玉昨兒入宮的訊息,是個人就能打聽的到,自然沒什麼好隱瞞的。
說完,微一拱手,轉頭就朝自家隊伍走去。
身後孫紹祖面色變了幾變,一咬牙也轉頭招呼幾個手下道:“走,這親咱們先不迎了!”
另一邊。
焦順走到花轎前,正要招呼史鼎等人動身啟程,突然轎簾一掀,史湘雲頂著紅蓋頭探頭道:“焦大……老爺,可是二哥哥那邊兒有訊息了?”
她與寶玉也算是青梅竹馬,如今雖然沒有男女之情,但兄妹之情總是不缺的。
史鼎等人聞言,也都齊齊看來。
焦順卻沒向他們解釋,而是湊到花轎前悄聲道:“皇上酒後中風,寶兄弟是受了太上皇的遷怒,等查問清楚應該就能放出來了。”
史湘雲安靜了片刻,又緊張的問:“那你、你……”
她雖不似賈探春一般對官場感興趣,但畢竟也曾參與兩次‘論戰’,自然知道焦順獲得如今的地位,最大的依靠就是皇帝。
如今皇帝突然病倒了……
“放心吧。”
焦順把手順著視窗伸了進去,史湘雲心領神會抬手相迎,一大一小兩隻手緊緊攥在一起,就聽焦順咬牙道:“我也不是泥捏的,若真有人趁機犯上作亂,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