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尤二姐氣咻咻的去了。
靜儀一頓足,忙又回到主持禪房裡把事情稟給了妙玉。
妙玉沉默了良久,這才道:“他先前倒說過,每月要給廟裡捐二百兩香油錢,只是卻沒說……”
“哎呀!”
靜儀聽說這並非是一錘子買賣,而是每月的例錢,越發後悔的腸子都青了:“師姐怎麼不早說這話?若是如此,合該……”
“合該怎得?”
妙玉抬眼反問:“昨兒他不是送了好幾車東西來麼,難道還不夠廟裡用的?”
“用倒是夠用一陣子的。”
靜儀略略估算了一下,板著指頭道:“各處用度都齊備了,若是節省著用,那二十幾兩銀子用到年底都不成問題,只是……”
“只是怎得?”
“只是姑娘慣常要用的東西卻怕不太夠,譬如沐浴要用的香精,還有同德堂的文房四寶、寶顏齋的胭脂水……”
“行了。”
妙玉抬手止住,正色道:“在那破廟時你我都能忍耐,何況如今?”
靜儀見她決心已定,也不好再勸什麼。
心下卻是忍不住腹誹,都已經在佛堂裡玩兒的那麼花了,還有什麼看不開的,偏要在這上面矯情?
…………
另一邊。
王熙鳳從東跨院裡出來,回想著方才邢氏說的話,不由得暗自盤算,如今自己捏了這便宜婆婆的短處,倘若大老爺再被圈禁起來,以後東跨院裡豈不就是自己說了算?
這一來,倘若日後爭不過寶釵,自己也算是有個進退之……
呸呸呸~
如今內有李紈、尤氏和便宜婆婆,外有那賊漢子做強援,自己怎麼可能會輸給一個小丫頭?!
定了定神,把那些不自信的想法全都拋在腦後,王熙鳳便又折回了清堂茅舍,準備把自己剛才打聽到的事情先稟給王夫人知道,也好讓她見識一下自己的效率。
誰知道了茅舍,王夫人卻在正在裡面反鎖著門禮佛。
王熙鳳只好先在外間,與彩霞彩雲兩個有一搭無一搭的閒聊。
正說起賈寶玉前陣子鬧的笑話,忽就見小丫鬟進來稟報,說是趙姨娘帶著賈環求見太太。
王熙鳳聽了就覺得納悶,心道自打太太搬進來,這趙姨娘巴不得天高皇帝遠的,怎麼會主動跑來求見太太?
更何況還帶了環哥兒來?
於是便越俎代庖,讓小丫鬟將兩人領了進來。
趙姨娘進了客廳見是王熙鳳當面,先就心虛的低下了頭,若說這榮國府裡她最恨也最怕的,卻不是王夫人,而是眼前這鳳辣子。
“姨娘今兒怎麼有空過來?”
王熙鳳先招呼賈環在一旁坐了,又居高臨下的對趙姨娘道:“若是有什麼事情,不妨先跟我說——太太貴人事忙,只怕未必有暇。”
“這……”
趙姨娘支吾道:“是、是環哥兒進學的事兒,這隻怕還要問過太太才好定奪——既然二奶奶有事在先,我們過會兒再來也是一樣的!”
說著,就衝剛剛落座的賈環使了個眼色。
賈環對王熙鳳也是怕的不行,剛不情不願的坐下,一見母親打眼色,立刻躥將起來就要往外走。
趙姨娘忙拉住他,齊齊對王熙鳳施了一禮,這才退出了門外。
“真是上不得檯面!”
兩人出門後,王熙鳳立刻不屑的嗤鼻一聲,然後低頭飲了口茶,再抬頭卻覺得屋裡有些不對,左右看了看,狐疑道:“彩霞呢?”
“約莫是去送客了吧?便不看趙姨娘的面子,總也不好太過慢待三少爺。”
彩雲一面含糊著回話,心裡卻暗自琢磨,丫鬟裡面貪圖寶玉體貼倒不少,似彩霞這般巴著環哥兒的卻是獨一份兒,也不知這環哥兒有什麼好?
且不提裡面如何。
卻說彩霞悄默聲的跟出了門,又裝作奉命送客的樣子,將趙姨娘母子送出了清堂茅舍。
眼見到了臺階底下,三人不約而同的加快腳步,轉到了山石後面。
“聽說姨娘上午就來過?”
看看左右無人,彩霞立刻追問道:“莫不是有什麼事情要找我?”
“昨兒我就來過了!”
趙姨娘說著,卻又在賈環背上推了一把,吩咐道:“你去邊上守著,小心別被人撞破了!”
“哼~”
賈環撅起嘴哼哼著,不情不願的轉到山石側面。
趙姨娘又拉著彩霞往裡走了幾步,這才開口道:“你昨兒說的那事兒,我已經設法查證過了,卻原來那東西是金釧給的,跟焦大爺全無半點干係!”
“金釧給的?”
“當初太太讓金釧給扔了,她捨不得,又不敢私藏,所以才給了玉釧。”
趙姨娘簡單解釋完,又扭著帕子唉聲嘆氣道:“這倒罷了,問題是我不小心在玉釧那裡露了口風,怕只怕這事兒已經傳到焦大爺耳朵裡了!”
“姨娘怎的這麼不小心?!”
彩霞一聽也急了,忙拉著趙姨娘問:“焦大爺不會為難姨娘吧?他若是把這事兒捅給太太,可該如何是好?!”
“要不說呢!”
趙姨娘也裝出一臉的急切:“所以我才三番兩次上門,想跟你商量個對策出來。”
說著,又嘆道:“我原還想憑這把柄,給環哥兒換個前程呢,誰成想……唉!”
“如今那還顧得這個?!”
彩霞慌的連連跺腳:“太太若知道了,肯定要查這事兒是誰傳出去的,到時、到時……唉!姨娘怎麼就急成這樣?先前不是還讓我先查出了實證,再論其他麼?!”
“我、我也是一時迷了心竅,原想著拐彎抹角問幾句也沒什麼打緊,誰知玉釧那小蹄子竟就這麼警醒!”
趙姨娘說到這裡,覺得火候也該差不多了,便拉著彩霞的手道:“這也不是追究的時候,等往後我加倍的找補給你就是——現在最要緊的,是把焦大爺攔下,千萬別讓他把這事兒捅給太太!”
彩霞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
這樣捕風捉影的猜忌主子,即便王夫人和焦順暗地裡沒有什麼,自己只怕也逃不過金釧的下場;若是二人之間真就有什麼,那更要滅自己的口了!
她越想越是心焦,熱鍋螞蟻似的來回轉了幾圈,嗓音裡都帶了哭腔:“可、可咱們又有什麼法子攔下焦大爺?!”
趙姨娘正要繼續循循善誘,忽又聽她咬牙道:“除非……咱們先下手為強,告到老爺面前!”
趙姨娘嚇了一跳,生怕就此弄巧成拙,急忙拉住彩霞道:“使不得、萬萬使不得!”
彩霞被她拉扯的身子亂搖,好容易穩住,不由狐疑道:“怎麼使不得,除了這法子之外,姨娘難道還有別的辦法不成?”
“這……”
趙姨娘自然是有別的‘辦法’,可若不否了她這法子,倒就不好往外‘掏’了。
好在她對賈政還是知根知底的,當下立刻就想到了由頭:“你這孩子莫不是忘了,咱們老爺是頂要面子的一個人,若真發作起來倒還罷了,若一時礙於王家不敢發作,只怕頭一個就要滅口遮羞!”
說著,在彩霞脖子上虛劈了一記。
彩霞被她嚇的一縮脖子,果然熄了直接去告狀的想法,但卻並沒有完全放棄,而是……
“那姨娘去告發不就成了?”
她扯住趙姨娘,有樣學樣的亂搖道:“老爺最寵姨娘,再說有三姑娘和三少爺在,老爺便不敢跟王家翻臉,也不會害了姨娘的性命。”
“哎呀!”
趙姨娘拼命掙開,惱羞成怒的跺腳道:“你這孩子怎麼這麼死腦筋?!你不去試一試,怎麼知道攔不下焦大爺?”
說著,她回頭看了眼賈環的方向,然後才又壓著嗓子道:“他們男人最愛憐香惜玉,你把身段放軟些,再……保不齊他就心軟了呢?若真能討的他高興,說不得還能壞事變好事呢!”
彩霞雖不曾經過,但好歹見慣了大宅門裡的腌臢事兒,一聽這話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原本就什麼血色的臉上,霎時間白的雪一樣,不自覺退了半步,又退了半步,震驚的打量著趙姨娘,倒好像是不認識她了一樣。
趙姨娘知道到了關鍵時刻,生怕她一轉頭突然跑了,忙不迭擺出副委屈樣子,悲聲道:“我若還有別的法子,也萬不會出此下策——好孩子,你放心,等日後環哥兒做了官兒,我必讓他專寵你一個!”
見彩霞沒什麼反應,她一咬牙又許諾道:“到時候先緊著你生兒子,家業也按人頭對半分!”
這時候彩霞也終於有了反應,但卻並不是被說的動了心,而是已經度過了最初的震驚。
她正滿心的自怨自艾又悔又恨,趙姨娘那邊兒卻誤會了,只當是自己的許諾見了效果,於是暗暗送了口氣,又趁熱打鐵道:“你先自己琢磨琢磨,我去替了環哥兒來!”
說著,匆匆轉到大石頭側面。
原還擔心賈環偷聽,結果卻見他不知從哪兒翻出張紙來,正趴在石頭上疊紙燕呢。
趙姨娘送了口氣的同時,也不禁暗恨他玩物喪志,於是上前揪住賈環的耳朵罵道:“沒用的東西,我是讓你放風,誰讓你在這裡玩兒了?!”
賈環卻噘嘴反駁:“母親忒也糊塗!別人見我在這裡玩兒,自然就不會懷疑什麼了。”
趙姨娘一想也是這麼個理兒,便鬆開賈環的耳朵催促道:“這還差不多——去吧,記得照著我教你的哄她!”
賈環悶聲應了,揉著耳朵不情不願的轉到山石後面,結果就見彩霞正背對著自己蹲在地上,捂著臉哽咽啜泣。
賈環不自覺的又撇了撇嘴,暗道女人果然麻煩的緊,哪有玩具來的有意思?
但想到自己來此的目的,還是走過去與彩霞並肩蹲在了一處,清了清嗓子道:“咳,你跟焦家早有往來,卻怎麼不告訴我一聲?”
彩霞啜泣的聲音一頓,淚眼婆娑卻又迷茫的看向賈環。
賈環見她涕淚橫流的樣子,越發覺得煩躁,原本還想照著母親的指示來,這時卻忍不住抱怨道:“我娘也不知是在謀算什麼,卻把我當成是傻子指使——你乾脆只聽我的,別理會她那些亂七八糟的……”
彩霞聽的眼前一亮,原本涼透了的心也霎時間暖洋洋的。
不想賈環緊接著又道:“你只替我討了工學的官兒和三國殺的牌戲,別的都不用理會,更不許跟別人好!”
彩霞心頭剛升起的暖意,霎時間又來了個透心涼,愕然的瞪著賈環,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是好。
而賈環提了這既要又不許的要求,自覺該說都說通透了,於是得意洋洋的起身許諾道:“等我做了官兒,一定少不了你的好處。”
然後便徑自去尋趙姨娘‘覆命’。
彩霞呆呆的目送他消失在山石側面,剛停了沒多會兒眼淚,登時又潮水般的湧了出來。
方才聽環哥兒的意思,雖未必知根知底,但也隱隱猜到了什麼,所以才會特意叮囑自己不許跟別人好。
可若不付出什麼,又如何能取信於焦大爺?
而一旦付出了,環哥兒又該怎麼看待自己……
她之所以會捲入這樁事裡,全都是因為趙姨娘的請託;事情會暴露,也是因為趙姨娘‘不夠謹慎’所致。
偏怎麼到最後陷入這兩難之境的,還是自己?!
先前金釧因為寶玉丟了性命,現今自己因為賈環又落得這般地步……
他們兄弟兩個,難道竟是什麼喪門星不成?!
正感傷悲秋,趙姨娘又腳步匆匆的尋了過來,見彩霞哭的梨花帶雨,卻只當是自己教給兒子的言語起了效果,忙取了帕子遞過來道:“我和環哥兒都記著你的好呢,往後……”
“姨娘!”
彩霞用力抹了把臉,咬著銀牙質問:“我若是……三爺又如何肯依?!”
“咱們別讓他知道就是了!”
趙姨娘立刻道:“外面專有裝處子的法子,到時候我自會幫你糊弄過去,只要過了頭一遭,再往後就沒什麼區別了。”
彩霞聽了,心下愈發涼了。
這分明就是早就想好了,要把自己推給焦大爺取樂,好為她母子兩個換來好處。
錯付了、都錯付了!
既然她母子不仁,那就怪不得自己不義了!
彩霞暗暗一咬牙,狠狠點頭道:“姨娘放心,我指定能攔下焦大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