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理清了王畿目前有些嚴重的問題,洛成有些心情沉重的見了洛氏在畿內的盟友。
目前王畿之中的畿內諸侯與百年前已經完全不同,當初不過是一塊一塊的采邑而已,地不足五十里,公卿貴族掌握權力主要是依靠世代傳承的官職。
但是隨著一代代天子將王畿之中的土地賜下,加上畿內土地兼併嚴重,現在畿內諸侯是真的諸侯。
他們擁有大片的土地控制權,爵位,畿內執政的地位,已經事實上與畿外的諸侯沒有什麼不同了。
洛成想要做事,自然需要他們的支援。
卻說自從宮中夜宴之後,洛姜便經常進宮與申姜相談,主要是為了安定申姜的心,以及給所有人一個訊號。
那就是,姬宜的儲位,洛氏一族保了。
這一招還真的挺有用,由於姬宜多年不在鎬京之中,自然有很多有心之人暗流湧動。
現在這些事情都隱了下來。
但這件事卻引起了褒姒的注意,她與申薑母子之間是不死不休的關係,自然不能容忍現在這種情況。
只不過洛氏的聲名她也是知曉的,只能暗自焦急煩躁,一個漸漸失去理智的女人是可怕的,洛成未曾設想過的事情發生了。
……
這一日姬涅來到褒姒宮中,便見褒姒在帷中垂淚。
褒姒出生時,姬昭曾經見過,她的美根本就不是人間能夠造就,這是上天降下的揹負氣運之人。
傾國傾城亦不能形容她萬分之一,現在淚水漣漣,真是天見猶憐,何況姬涅?
姬涅來到褒姒身邊,握住褒姒柔荑,心疼道:“愛妃,什麼事能讓你垂淚啊?
寡人富有四海,無論你要什麼,都能為你取來。”
褒姒便盈盈撲入姬涅懷中,泣聲道:“王上,妾身本來只是邦周西陲一個小國的女子罷了。
能夠有幸嫁給王上,這是上天賜下的恩典。
因為錯誤的蒙受了您的寵愛,還不幸的生下了孩子,王后便妒忌臣妾。
臣妾身份卑微,又恐惹得王上心煩,便不敢與王后爭辯,沒想到王后卻愈發過分。
近日洛國夫人進出王后宮中,王后言語之中頗多怨憤之語。
還說要將太子召回,為她報仇,太子在申國這麼多年,怨恨臣妾。
若他回來,臣妾母子的性命就懸於一線了。
臣妾的生死不重要,但服兒是您的王子,還請王上為臣妾母子做主啊。”
姬涅捧起褒姒的臉蛋,為她抹去眼淚,柔聲道:“愛妃切莫擔心,有寡人在,姬宜便永遠在申國,寡人不會讓他回到鎬京的。
至於洛侯雖然勢大,但洛氏最重規矩,恪守君臣之道,不會對愛妃不利。”
褒姒痴纏一番,哀道:“王上您是上天之子,自然沒人能夠違抗您的命令。
但是您千秋萬歲之後,便是太子為君,到那日,妾身母子定然死無葬身之地了。”
說完便嗚嗚啼哭起來,幾行清淚彷彿直接落在了姬涅心中。
姬涅懷抱著褒姒,又想起申國對自己的不敬與控制,更是心頭大恨,嘆聲道:“愛妃,寡人早就想要廢掉申姜,那戎人之女,怎麼能做王后呢?
況且那申侯仗著國力強盛,又有戎人作為姻親,對寡人不敬。
若是可以,寡人願意即刻便立你為王后,立服兒為太子,那才是一件美事。
但是申姜是宣王時的大臣所迎立,她沒有過錯,寡人廢掉她的後位,群臣恐怕不會同意啊。
尤其是洛侯,必然以周禮諫言寡人,那時應該怎麼辦呢?”
褒姒眼底閃過一絲冷光,很快隱去,柔柔的從姬涅懷中抬起頭來。
微紅的眼中還帶著一層水霧,眼中滿是對生的渴求,柔聲道:“王上,周禮上說,臣子聽從君主的話,是符合天道運轉的;君主聽從臣子的話,是不對的。
臣子應當向君主進諫,但是君主應該下最終的決定。
臣子心中即使不願意,也應該聽從君主的決定,這才是符合禮儀的。
群臣如果進諫,您可以說不見,這樣就不會傷了您與臣子的感情。
等到事情平息,想必就沒有人會再諫言您了。”
姬涅一聽,只覺得這話說到了自己心中,便大喜道:“愛妃如此聰慧,此言誠是真知灼見。寡人明日便知會虢石父,昭告天下。”
虢石父是現在唯一在位的三公,從制度上來說,確實可以直接下詔。
但是一般都是召叢集臣商議,才會決定某件事,然後開始走流程。
現在姬涅得到了褒姒暗示,竟然真的直接下詔,完全沒有想到後續的結果。
褒姒這才綻放出笑意,見得這美景,姬涅心中大悅,更是洋洋得意起來。
……
翌日,一道旨意從天官官署而出,傳遍四方。
“王詔曰:
王后申姜,本來是戎人的女子,因為先宣王的恩典,才能成為邦周天子的王后,得到天命的眷顧。
但是她不感念天家的恩德,反而因為姬宜不在身邊,就對天子生出怨憤的言語,甚至詛咒天子。
真是惡毒啊!
難道這樣沒有德行的女子也能成為王后嗎?
但是念在她為寡人誕下了王子宜,於姬姓有一份血緣的貢獻。
寡人依照祖宗的規矩,廢掉她的王后之位,將她打入冷宮之中反省。
邦周不能一日沒有王后,夫人褒姒是有德行的女子,出身諸夏之國,上天眷顧她,寡人便冊封她作為王后。
素王定下宗法制度,嫡子是上天賜下可以繼承地位的。
自古以來,兒子因為母親的血統才尊貴。
現在申姜不過是一個罪人,王子宜不過是一個罪人的兒子,他還擔任太子,是不和禮制的。
姬服的母親是王后,他便是寡人的嫡長子,以他作為太子,想必是上天認可的。
寡人冊封王后與太子,是為了邦周的社稷。
用這封詔書告知諸夏列國,讓全天下的諸侯都知道,為邦周新的王后與太子慶祝。”
這封詔書,宛如在一個平靜的湖面上砸下來一顆隕石,湖面沒有產生半點漣漪,因為整個湖都被砸沒了!
洛氏府邸。
從王宮夜宴不歡而散之後,洛成一直在與盟友們見面,但沒有與姬涅見過。
他將邦周有影響力的諸侯公卿列在名單中,一個個勾畫他們,從中挑選那些自己需要的人。
一個人是做不成事的,想要達到一個政治目的,第一件事就是組成一個政治團體,洛成現在就是在挑選自己的人。
至於王后申姜的事情,他只是讓妻子去做。
他相信姬涅見到自己的態度,只要還有腦子,就不會輕舉妄動。
他正在書房之中推算可能出現的情況,妻子洛姜突然走了進來,神色之間還有些急切。
“良人,剛剛王上頒下旨意,廢掉了王后申姜與太子宜,立褒姒為後,王子服為太子。”
“什麼?”
即使以洛成的冷靜也愣住了,根本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他伸手接過妻子帶來的旨意,匆匆看過,發現這居然是一份合法的詔令。
“繞開諸侯公卿直接詔令天官下旨?”
“不僅僅廢掉了後位,還直接出言侮辱申國?”
“姬涅他是瘋了嗎?”
這等大不敬的話直接從洛成嘴中說出,他實在是顧不得了。
對他這種冷靜的人來說,就算是想十天十夜,也不可能想得通,姬涅為什麼會下達一個這樣的詔令。
他瘋了嗎?
申國和褒國孰輕孰重他真的不知道?
不說其他大臣,單單自己的父親在鎬京時,就與姬涅講過申國的重要性啊!
這件事情實在是太突然了,以他的眼光,立刻就能看出這其中的濃濃危機。
要知道他之所以願意維護申姜的地位,以及姬宜的太子之位。
首先這是宗法所規定的,他維護責無旁貸。
其次就是申姜的父親,申侯所在的申國,在他未來執政的版圖之中,佔據著極其重要的地位。
至少十年之內,申侯一定要穩住啊!
即使對他挾戎自重不滿,也要日後再收拾他。
洛成需要透過保護王后申姜以及太子姬宜,讓申侯站到他這一邊,結果現在全部泡湯了。
見到丈夫這副沉重的神情,洛姜也有些驚慌,連聲道:“良人,現在應該如何?可還有斡旋餘地?”
洛成將詔書放下,輕嘆一口氣,“詔令下達,而且程式沒有錯誤,一切就成了定數。
孤雖然厭惡姬涅與虢石父,但是不能這麼明晃晃的將天子的威嚴踩在腳下。
況且,這份帶有侮辱性質的旨意想必已經傳往申國,即使現在再下詔令,收回旨意,挽回這件事也已經晚了。
細君,鎬京必然成為是非之地,稍後孤安排軍士保護你回洛國,這裡可能會有危險,孤不能看著你陷入險地。”
見洛成已經開始給自己安排後路,洛姜心中頓時知曉怕是真的不妙,便泣聲道:“素王說,夫妻是一體的。
現在您有危險,卻讓妾身一人躲避,難道是要讓妾身成為沒有德行的賤種之人嗎?”
“細君不必如此,孤有素王老祖宗保佑,可以逢凶化吉。你先走,回到國中好好教導子孫,這也是重要的事情啊。”
洛成幾番勸慰之下,洛姜才哭泣著,帶著軍士返身回洛國去。
隨著洛姜的身影隱沒,洛成的臉色瞬間冷下來,眉心緊緊地皺起。
他喚進來幾名親衛,迅速的寫了幾封信,交給幾名親衛,要他們送到幾位諸侯手中。
姬涅這一番操作就是在一個快要炸掉的火藥桶中,直接扔了火把進去。
鎬京王畿四方的藩屬很多,東邊有晉國、還有沒有遷徙完的鄭國,還有當初洛文公分封的諸侯國,諸如周國、李國等等,西邊有費國這些嬴姓的藩國、西南有褒國等等。
這些諸侯共同為天子守禦著四方的戎狄。
但是這些藩國都沒有申國,對現在的王畿重要。
因為申國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它在王畿的西北部。
王畿四面八方的戎族勢力中,西北犬戎的勢力是最強大的。
申國能夠在那個地方生存,第一是因為申國實力強大,第二是因為申國乃是姜姓,本就出身姜戎,所以申國與犬戎中的方國聯姻是很普遍的事情。
王畿透過申國來緩和與西北犬戎的衝突,這些年雙方才沒有動刀兵,能夠讓王畿騰出手來收拾其他方向的戎族勢力。
四面八方向著王畿刺來的利劍,其中最鋒利的一把被申國擋住了。
所以說,申國是王畿保命的盾牌。
西北部的另外一個諸侯國是曾國,但是曾國與申國交好,這兩個國家一向都是共同進退。
一旦申國與王畿翻臉,整個王畿的西北大門瞬間洞開。
可能是姬涅沒見過西北犬戎入寇的情況,對申國的作用沒有直觀的感覺,所以才如此輕視。
那些清楚申國情況的公卿,大多都被姬涅貶斥,或者直接離開了姬涅。
洛成之所以向諸侯去書,就是擔心,如果申國聯合犬戎一起攻擊王畿,情勢簡直不堪設想。
這並不是洛成在危言聳聽,以申國與王畿之間那脆弱的信任來說,這件事情非常可能成真。
申國本來是洛文公時期,從王畿之中遷徙出的大貴族。
一代人沿著涇水開闢國家,付出了莫大的艱辛,現在成為了方几百里的大國。
再加上留在王畿的申氏,是邦周有數的大宗,只是後來百多年之間,雙方漸漸疏遠,再後來王畿的申氏失勢。
申國與王畿的溝通就漸漸減少,申國在西戎之地開拓,難免與西戎部落有血緣上的交雜。
況且姜姓本就出自西戎。
因為一些摩擦,王畿便征伐申國,還將申國稱作申戎來羞辱。
從那之後,雙方之間的關係就變得劍拔弩張起來。
這件事讓當時的洛侯很是無語,簡直與百多年前的熊頓之事如出一轍。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申國沒有熊頓那種戰神,所以王畿並沒有敗。
但雙方的樑子就這樣結了下來,那段時間也是犬戎入寇最強的時候。
直到多方斡旋,王后申姜嫁入邦周,還生下了嫡長子姬宜之後,雙方的關係終於緩和起來。
這些年,申國既與犬戎通婚,又與王室通婚,西北還是比較安定的,王畿的外部壓力小了很多。
現在被姬涅的騷操作一搞,直接毀於一旦。
洛成剛剛給諸侯們去信,就是要讓他們帶兵勤王。
一旦申侯真的反叛,不但要面對申曾兩國的聯軍,還要面對那些如同潮水一般的犬戎人。
……
昔桀寵妹喜以亡夏,紂寵妲己以亡商,王今寵信褒妃,桀紂之事,復見於今,夏商之禍,不在異日。——《東周列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