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是一種珍貴稀缺,許多人一直到死都難以得到的東西。
人與人之間的懷疑,是一顆無時無刻都存在於人心之中的有毒的種子。
君臣這種極致的權力者之間,總是懷疑遠遠大過信任。
於是帝王心術或者說權術就在其中應運而生。
法家稱之為,君臣上下一日百戰!
如今漢廷君臣之間幾乎沒有信任,經過連續多年的相互對峙,政治氛圍嚴肅到了極致。
皇帝和臣子之間的關係,降到了後漢百年以來的冰點,君王不是好君王,臣子不是好臣子。
現在維持漢廷還能團結走下去的唯一因素,就是三百年大漢的政治傳統,所帶來的慣性。
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的做事,在伸張自己利益的同時,共同維護漢室這面旗幟,共同維護皇帝的存在。
張角在用一種最暴烈的手段將整個天下的局面翻轉過來,這是危急存亡的時刻,而皇帝在懷疑某些人。
越是危急存亡的時刻,就越是愛鬥,不僅僅是當今皇帝,在歷史上有太多這樣的人,秦國當年能順利的滅亡山東諸國。
不僅僅是秦國實力強大,主要就是諸國之中都內鬥頻繁,現在大漢也要走上這一條不歸路了嗎?
殿中有還算是忠正的臣子頗為悲哀的想道。
皇帝坐在榻上,以高臨低,將眾人的心思一一收到眼中,殿中公卿旁敲側擊的問著皇帝在懷疑誰,但是皇帝卻不說具體的人,只是表達對整體局勢的擔憂。
這一下就讓許多大臣有些懵,不明白皇帝到底是想要做什麼。
如果是針對某一個人,那需要判斷一下怎麼處理,才能不會引起大的波動。
現在皇帝是對整體局勢不滿,難道還要變動整個制度嗎?
雖然郡縣制度的確是有些不合適現在這個亂世,在與太平軍以及各處蜂起的賊寇以及作亂豪強的作戰中,許多人就已經發現了。
如果不是勤王詔書給各郡的太守鬆綁,現在這些太守恐怕還坐困一郡之中,不敢率兵出境。
望著坐在榻上的皇帝,以及有些懵逼的臣子,劉焉的心突然砰砰砰的劇烈跳動起來。
他反應過來皇帝可能不是懷疑某一個具體的諸侯,而是對造成這種結果的制度不滿意。
這是一個機會!
一個早就在腦海之中轉了無數次的念頭,卻一直沒有機會說出來,可能就是在等待這個機會。
劉焉悄悄望了望上首的皇帝,回想了一下自己思索過無數遍的話術,然後作揖道:“陛下,臣有奏!”
殿中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射過來,皇帝讓劉焉繼續說下去,劉焉便拜倒在地上,鄭重說道:“陛下。
昔年邦周曆次中興,是依靠什麼呢?
是依靠姬姓以及姜姓的諸侯。
秦朝沒有分封諸侯以及短短十數年就崩殂,帝扶蘇後來冊封諸王若不是高皇帝天命所歸,天下局勢或許就要安定下來。
於是高皇帝在奪得天下之後,大封劉氏諸侯王於四方,秦亡之禍沒有顯在我劉氏身上,三百年江山傳承到如今。
先漢時,天下有數之不盡的金令列侯,天下有掌握大權的近支諸侯王,各為一方鎮守。
那時的天下,雖然有造反的悖逆之輩,但是幾乎全部被掐滅在萌芽之中。
直到天下金令崩壞,才有先漢末年的群盜蜂起。
光武皇帝中興之後,天下廢侯重守,但時至今日,太守與豪強勾結,層出不窮。
進不能平亂,退不能守土,這是太守一郡之守的弊端所在。
陛下與諸位公卿可知道其中的原因所在嗎?”
劉焉這番話一出,殿中眾人頓時屏住了呼吸,皇帝與公卿都望著劉焉,猜測他這是想要做什麼?
原因所在?
不就是太守職權雖大,但是治理的範圍卻小,諸郡之間不能聯合,但是叛軍可不會顧忌州郡的界限。
不就是地方上沒有能得到朝廷信任的臣子,不能施展手腳大力施展嗎?
當年先漢時期的金令列侯,雖然不過一縣之地,但一旦戰時,權力比現在的太守大,僅僅可以率領大軍出境這一條就勝過了太守許多。
許多人已經猜到了劉焉想說什麼,劉焉也不拐彎抹角,徑直說道:“陛下,大亂之時,派宗親以及信重的大臣出鎮,這是千年以來,屢試不爽的做法。
當今天下,宗親大部分都在洛陽任職,這不合理啊。
朝廷是天,地方諸鎮就是支撐朝廷的擎天之柱,不去加強這些擎天之柱卻不斷的加大天的重量,大漢又怎麼能夠安穩呢?
臣建議陛下選派宗室之中卓絕的人才,以及陛下最為信任的大臣,廢黜已經沒有作用的刺史,使重臣擔任州牧,以州牧鎮壓各郡的太守,壓制諸郡之間作亂的豪強、洶湧的太平軍。
大漢的安定就在這其中了!”
廢黜刺史,設定州牧!
“不可!”
“這是讓地方坐大的取死之道啊。”
“養虎為患,這就是養虎為患。”
“劉焉心中暗藏奸計,請陛下責罰。”
劉焉的話音剛剛落下,殿中就是此起彼伏的反對聲,這聲音之大,幾乎將整個殿的屋頂都要掀起來,但是劉焉卻沒有絲毫的不安,他只是淡淡的望著這些反對的人,他相信很快這些人就會同意他的做法。
廢史立牧的好處和壞處是那麼的明顯,這些缺點皇帝不知道嗎?
難道劉焉不知道嗎?
那麼腦子有問題的昏君倒也罷了,為什麼很多明明很正常的君主以及大臣,會突然做出一些腦子有問題的昏招呢?
不排除其中有少數的確是沒考慮周全的情況,但絕大多數昏招,實際上是不得已而為之。
就如同發展經濟會造成環境破壞,以後處理起來會很麻煩,甚至遺禍子孫後代,這誰不知道呢?
但是經濟就不發展了嗎?
現在連飯都吃不上了,誰和你大談特談未來,這就是現實。
劉焉之所以提出設定州牧,而不是諸侯王出鎮。
是後漢一朝沒有大諸侯王,流封建制度名存實亡,因為先漢末年的諸王之亂,讓人膽寒,沒人敢提這件事。
實際上使重臣出鎮擔任州牧就是在後漢的政治條件,最有用的不得已做法,殿中公卿以及皇帝都是很懂政治的人。
很快就反應過來劉焉為什麼要提出設定州牧,這實際上就是諸侯王出鎮制度,只不過州牧比諸侯王還要好控制一點。
皇帝可以藉助設定州牧來控制天下,只要他選中的州牧效忠朝廷,中央朝廷的實力將會大大增強。
皇帝心動了。
他現在不信任那些諸侯,他最想做的就是在地方州郡之中安插自己的親信。
皇帝的表情一看就是心動了,殿中公卿還有人想要出聲反對,但都被攔了下來,這一看就擋不住了,還不如想想到底怎麼從其中獲得足夠的好處。
夜色愈濃,皇帝和公卿卻沒有絲毫的倦意。
一場因為皇帝做噩夢而出現的會議,竟然會出現這麼大的變數,這是所有人都未曾想到的。
……
洛陽之中的紛紛擾擾,以及種種事務,身處前線的人自然不知道,這些勤王的諸侯不會知道皇帝已經開始懷疑其中許多人。
好在皇帝還是聰明的,沒有做出臨陣換將,遙控指揮,下發金令這樣的腦殘行為。
皇甫嵩和洛空以及諸多的諸侯在不斷的商議後續作戰的問題。
兩支勤王軍想要配合,誰來主攻,誰來輔助,都需要之前就確定下來,否則數十萬人上了戰場,就是一團亂糟糟,稍有不慎就是一處炸營,然後處處炸營,最後一敗塗地的結果。
洛空和皇甫嵩的相處並不愉快。
在洛空看來,皇甫嵩除了超強的統兵能力,完全沒有任何值得稱道的地方。
幾乎擁有一個漢軍將領所有的缺點,雖然讀過書,但卻是一個純粹的武夫,對生命過於漠然。
皇甫嵩則認為洛空有些婦人之仁,不是一個合格的將軍。
兩人之間的種種不和,其他諸侯自然是看在眼中,有的人不在意,還有的人甚至暗中發笑,有的人則有些憂心兩人之間的關係會不會影響作戰。
之後皇甫嵩和洛空互相分配任務時,還算是比較默契的舉動,才算是打消了這些人的顧慮。
看來兩人都注重大局,私人之間的關係不會影響之後作戰。
……
“皇甫嵩和洛子明之間出現了嫌隙,之後的配合一定會出現問題。
甚至出現友軍有難,不動如山的場景,真是天助我也。”
太平軍中,洛霄擲地有聲的向眾渠帥說道。
皇甫嵩是漢室的忠臣,而且能稱得上一句剛正不阿。
但忠臣和忠臣之間,不一定就能和平相處,甚至互相之間還會攻訐,乃至於致對方於死地。
皇甫嵩和洛空就是典型的性格不合,只要是存在不合,那就一定會影響共事。
人的行動是非常受到情緒操縱的,好惡的偏向會影響人的判斷,戰場之上友軍要不要救援,付出多大的損失值得救,都是一種沒有量化的資料。
所依靠的實際上就是主帥之間的關係親近,多猶豫一會兒,整個戰局都可能出現變化,這毫不誇張。
洛霄這些時日以來一直在操練太平軍的陣型,這種操練從他成為張角就已經開始。
在這個陣型為王的時代,一個良好的陣型能讓軍隊承受更大的戰損崩潰度,能讓軍隊擁有更強的戰鬥力,更小的損失。
洛霄的腦海之中有無數的陣法,他看過太多的兵書,雖然之前只是隨便翻一翻,沒有往深裡學,但只要想用,記憶自然會將它翻出來。
舉一反三,融會貫通,就在這其中。
隨著越來越多的軍隊聚集,洛霄率領著數萬大軍從滎陽出發,除了最精銳的軍隊之外還有為這些甲兵披甲的輔兵等。
勤王諸侯這一方經過這麼長時間的掰扯,終於將各自駐守的城池,以及之後的任務分配結束。
畢竟不可能數十萬人都擠在一片戰場之上,洛陽至滎陽這一路上山水頗多,關隘也多,還沒有這麼大塊的平原能讓數十萬人同時展開。
不過主攻的方向都放在一起,而且真正的主力也都在一起,雙方之間的目標是一樣的,那就是在野戰之中直接摧毀對方。
漢廷這邊擔心洛霄帶著太平軍退回關東,收攏關東的賊寇,然後重新積蓄力量,所以務必要一擊將太平軍主力打敗,徹底免除這最大的一支反賊對漢廷的威脅。
洛霄則要趕在大限到來之前讓天下人都對漢廷徹底失去信心,他甚至不是專門為了去殺一個區區的皇帝,他是要讓所有人都意識到一個問題。
漢廷失去天命了!
現在這個世道,回到了重新逐鹿的時候,心中有壯志的豪傑,不用再擔心漢廷天命未失而造成的恐懼。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洛霄就要正面擊破漢廷主力。
在天下人心中,一個王朝的敗落以及天命的失去,就是一場最關鍵戰役的失敗。
昔年武王伐紂,孟津會盟,然後牧野之戰,於是商王朝覆滅。
秦朝末年,邯鄲之戰,秦軍主力一戰而沒,於是秦王朝覆滅。
如果洛霄能在洛陽之戰大獲全勝,全天下人的心中都會蒙上一層陰影,開始自發的懷疑。
到了那個時候,洛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自己再將那一番話說出,縱然皇帝沒死,恐怕也和死了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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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牧的大規模啟用證明了洛陽朝廷基本上喪失了從制度上管理郡縣事務的能力,當制度失效後,最高統治者唯一所能夠做的就是相信人的忠誠。
從漢朝統治者的角度來看,這種出鎮的制度有良好的傳統與結果,但時移世易,張角不會給予他機會,面對紛亂的局勢,刻舟求劍一般的使用這種制度,徹底將大漢王朝推向了深淵之中,漢亡於張角所領導的太平起義,但實亡於靈帝的種種決策,這絕不是危言聳聽。——《漢王朝興衰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