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他死!”
“我要他償命!”
張懷的聲音有些激烈起來。
“皇太子的命或許珍貴,但在我的心中卻不比我的女兒珍貴,而且我是他的臣子,我從未對他有過絲毫的不敬啊,他竟然這樣對待一個忠臣。
素王上皇說過,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殺死寇仇,難道哪裡不對嗎?”
張懷的話說到這裡,霍光和劉向的臉色都有些難看。
不是因為這件事太過慘無人道,比這還慘的事情他們都見過、聽過。
尤其是劉向在廷尉多年,什麼慘絕人寰、滅絕人性的事情沒見過?
有些人心中的險惡遠遠超過這世間最深最黑暗的深淵。
但普通百姓這麼幹,影響的是一個人,太子不一樣,他應該是表率,他現在是儲君,未來是君王,有這麼一個君王,做臣子的能不感到丟人嗎?
諸夏文明自古以來就很鄙視私德有虧的人,對道德的追求甚至超越了功績,自古以來被尊重推崇的都是道德模範和功績並存的人。
就算是求賢和求學都首先要求品行要端正,儒門先不說實際做的怎麼樣,至少在理論上明確規定了君子所應該達到的品德。
上古對聖王同樣有九項至高的品德要求。
萬惡淫為首!
失德本就是大事更別提是色和性,這兩者是直接和髒亂的印象聯絡在一起,一提起就會讓人產生一種黏糊糊的不適感。
誰能忘記這件事?
以後太子當了皇帝,做了天子,當他說起愛民時,所有人都會想起這件事。
“陛下啊,曾經有一個二八少女的血濺在您的天子冠冕上!
現在您在這裡冠冕堂皇的說什麼愛民,難道就不怕天下人恥笑嗎?”
霍光和劉向兩人越想臉色越難看,洛青認真的說道:“元封十七年,太子及同行貴子掠臣張懷良家女,害之,棄屍荒郊,元封十八年夏,懷欲殺太子,以劍擊之,未果,悲夫。”
史官會對許多人表達出一種同情,洛青告訴張懷,你做的沒錯,只是力量不夠罷了,而且史書上只說害,不說淫害,算是為三娘留一份體面。
“太史令前些時日與我相見時,說正在編纂一種前所未有的通史,今天這些事我會交給他,作為太子劉賀的生平事蹟。”
這是洛青在告訴他,劉賀這件事在史書之上會被定性,這是洛氏所能做的。
張懷聞言一怔楞,俯首磕了兩個頭,泣聲道:“懷多謝公子,願公子平安喜樂,萬年萬福。”
被按倒在地上的刺客吐出了口中的布帛恨聲道:“只可惜沒能殺死劉賀那惡賊,沒能為三娘報仇。
大仇未能報,我不願意進牢獄之中宛如行屍走肉,請諸位在這裡殺死我。
若是能讓我與三娘合葬,來世定當牛做馬報答諸位上卿。”
刺客的聲音有些沙啞,但還是能夠聽出是個年輕人。
張懷解開了三人心中的疑惑,喟然嘆道:“他是三孃的未婚夫,本是經學士子,卑職還準備將他推入文館之中,充當東宮後役,沒想到啊,人算不如天算,竟然走到了這一步。”
屋中的氣氛顯得有些沉悶起來,一種不適感充斥在每個人的心頭,甚至有種兔死狐悲的感覺。
張懷被帶走,洛青三人隨著禁軍返回。
坐在馬車中,洛青靠在車邊閉目養神,霍光和劉向對視,劉向突然說道:“太子做的確實不對,張懷復仇無可厚非,但太子之位擔負社稷,不能輕動,一動死傷就不僅僅一人,張懷有他復仇的理由,我們有維護秩序的理由秩序和穩定才是至關重要的。”
說出這番話劉向感覺有些不適,根據他所著的經典,律法是有一個懲惡揚善作用的,但是這種道德追求,在最根本的職責面前,似乎都成了一種奢求。
他覺得張懷復仇沒做錯,他也覺得自己抓張懷沒做錯。
關於朝廷的職責,某常任秘書有過經典的論斷,即朝廷不在乎善與惡,只在乎治與亂,朝廷是用來維持天下穩定運轉,預防混亂,制止分裂,即防止天下進入到各種人命比豬狗還賤的亂世之中。
在完成這個的基礎上,如果還有餘力,才可以開始著手提高百姓的道德水平,進而提升整個朝廷的道德水平。
劉向是大漢的統治者之一,而且是經歷過底層生活的刑律家,當然很清楚這一點他是在說給洛青聽。
洛青撇撇嘴。
世人總對洛氏有種誤解,認為洛氏是道德君子,但實際上並不是如此,道德君子的結局只有一個,那就是被道德綁架,最終陷入道德困境。
洛青不需要他指點,對政治穩定的重要性他比劉向更清楚,在邦周洛國時期,洛國公室也不是僅僅用恩情來養民的,這些事情都很清楚。
但他還是不高興,所以不想說話,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昭公國公子要大漢皇帝把自己的太子殺了償命?
洛青想想都感覺瘋了。
見到洛青沒說話,霍光便說道:“子政公,太子之位不能輕動,但懲惡揚善還是應該做的,大漢律法的威嚴也不容置疑,不如效仿衛鞅舊事吧。”
劉向恍然,有些驚異的看了霍光一眼,他承認霍光是個人才,但是霍光不愛讀書他也很清楚,沒想到竟然能說出衛鞅舊事。
先秦時期,太子坐法都是累及師長,不會直接對太子動刑。
“動不了太子還動不了其他人嗎?”
霍光意味深長的說道:“張懷是有祿位在身的,他的女兒三娘是良家中的良家,三孃的未婚夫還是士子,身份又不是最底層的庶民能比。
殺死這樣的人,真當自己都是太子嗎?
況且孝鼎皇帝當年能下罪己詔,向天下承認自己的過失,區區一個太子難道就不會錯了嗎?”
“嘶~”
這一下就連洛青都認真的看了自己這個表弟一眼,霍光一向都很是低調,能不說話的時候不說話,給人一種可以信賴的感覺。
洛青一直都清楚自己這個表弟不一般,但是現在突然發現,霍光心黑的很,而且頗有一種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要必殺的感覺。
劉向和霍光匆匆向皇宮而去,向皇帝去彙報這一次刺殺太子案的結果。
長樂宮中。
劉詢見到調查的結果,表面不動聲色,但是手卻直接將案卷翻扣在桌案上,這個下意識的動作,讓劉向猜測劉詢心中現在大概很是憤怒。
“子政,你曾經主管廷尉,你覺得應該怎麼處置?”
劉詢這個問題就非常的含糊其辭,只說了處置,卻不說處置誰,霍光侍立在劉詢旁邊,一言不發,劉向直接躬身作揖道:“陛下,張懷因為仇怨意圖殺死太子,按照律法自然是要處死的,三族之內都要流放。
張三娘是良家女子,孝文皇帝說漢室帝王為舟,良家子為水,承託大漢社稷,權貴殺害良家子女,按孝武皇帝時律令,應該處死。
太子之事,則請陛下做主。”
之所以要按照劉徹時期的律令,是因為劉旦時期打仗缺錢,各種收刮的辦法都想到了,犯了罪可以花錢贖買,就算是死罪都可以贖買。
這種涸澤而漁的做法,對皇權的威嚴神聖是重大的打擊。
劉詢上臺之後自然要廢除掉這條法律,為了否定劉旦,劉詢基本上把劉旦的各種惡法吊起來鞭屍,能廢則廢,毫不留情。
劉詢奉行嚴厲卻不嚴苛的刑律,聽到劉向的作答,他心中大概有了數,知道了自己這位重臣的想法。
沉吟一番後,劉詢果斷說道:“子孟擬旨,張懷和刺客留個全屍,三族流放到齊地即可,參與張三娘案的全部處死,太子朕會下旨訓斥,罰沒他的各種儀仗等,再關禁閉。
這樣大概可以了。”
確實可以了,劉向和霍光都有些振奮,這下應當可以向長安的百姓交差了。
翌日。
廷尉的緹騎踏破了長安城的寧靜,一道道逮捕的文書傳出,然後一個個貴族子弟,直接從不同的風月場合被緹騎帶走。
張三娘子遇害之事還是有不少人知道的,紛紛叫好。
有人提前接到風聲,連忙向太子宮跑去,希望太子能夠庇護,但是太子宮卻緊緊的關閉著,這才知曉太子已經被關禁閉了。
望著緊逼而來的緹騎,眾人不禁有些絕望。
劉向望著這一幕,冷聲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欺壓小民的時候張狂無比,落入法網時才追悔莫及,那便下輩子再悔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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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程序是由無數小人物在無形之中推動的,發生在元封十七年的“張三娘子遇害案”和元封十八年的“太子遇刺案”,從表面上來看,僅僅是一次普通的權貴欺壓百姓最終導致復仇的案件,但是它所造成的影響和其中的價值卻不僅僅如此。
因為洛氏的參與,這起發生在兩千年前的案件留下了大量的文字資料,從這些生動而鮮活的文字資料中,我們能夠提煉出那個時代的價值觀與生活習慣,這是寥寥幾語的記述史書所不能做到的。
從這些文字資料中甚至能夠讀到霍光和劉向這種歷史人物的心態轉變,為研究後續的歷史事件提供了許多思路。——《秦漢案卷簡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