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封二年,風調雨順,關中大收,得慄米以百千萬石計。
公卿上告:“戾帝所禍亂的,大致是關東之地,關中得到了您的垂憐,於是恢復過來。
關東還未曾恢復啊,這一年來屢次遭遇災禍,百姓還有未曾歸家的,民眾還有躲藏在山中的,土地還有荒蕪的。
這難道是因為關東的官吏不努力嗎?
是因為郡縣的府庫空空蕩蕩,不能撥付物資給百姓生活,臣等恭敬的懇求您撥下慄米,使關東百姓活命。”
朝堂之上的公卿一半以上都是關東之人,對自己的老家自然是比較關心,關東的確是比較慘,戾帝劉旦之前就瘋狂的折騰關東,導致流民百萬計,關中的流民極少。
然後靖難諸侯起兵,徹底掏空了關東最後一點積蓄,畢竟稍微想想數十萬口的吃穿用度,就知道一定是個天文數字,經歷了這樣連番殘酷的打擊,關東之所以還能被平定下來,是因為承諾和希望。
靖難諸侯保證一定會督促朝廷儘快徵調全國之力,恢復青州、冀州、徐州、兗州、豫州的數十個郡國。
現在造反鬧事,我們諸侯手裡的刀劍可是很鋒利的,但只要大家等一等,勒緊褲腰帶堅持一下,一定能吃飽肚子。
靖難諸侯的政治承諾很管用,畢竟數遍整個朝廷,沒有比靖難諸侯更勢大的了。
誅殺了劉旦之後,天下都開始休養生息,沒有遭受太多破壞的關中一躍而起,再加上帝京的重要地位,可以籌集全國的資源,僅僅一次大豐收就有了往日的繁華。
“戾帝禍亂之後,我等商議關中乃是天下之根本,關中有流民則社稷不振,應當集天下之力恢復關中,以使朝廷安穩,使陛下安居,然後再以關中之力,援及關東諸郡國,現在關中稍復,關東父老翹首以盼朝廷恩典,臣等請求陛下降恩。”
丞相衛平是如今關中靖難功臣的領袖,關東八大列侯之中,有衛氏、霍氏和安陽侯韓林留在長安。
但是安陽侯韓林一向低調,留在長安是為了觀察朝廷的動向,所以在禁軍之中一言不發。
霍氏被遷回南陽郡冠軍縣,沒有時間顧及這裡,而且他是個小輩,所以靖難功臣以衛平為首。
在第一封上書沒有得到回應的情況下,自然開始第二次上書。
結果這封本來是十拿九穩的上書,出現了意外,以丞相之尊,這封上書竟然根本呈不上去!
這就不得不說,在密摺制度出現以前,奏章都是公對公,是有一套完整流程的。
不是電視劇裡演的那種,一個大臣懷裡揣著奏章,見到皇帝之後往皇帝懷裡一塞,“皇帝,我給你上奏章了,你看看吧。”
原因竟然是“罔顧事實,胡言亂語”、“奸邪的言語,怎麼能夠呈交給陛下呢?”
這一下就把丞相等人惹毛了,再一看阻止的那些人,全都是出身關中的,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丞相衛平怒道:“誰給你的膽子來欺誨我關東英豪,我等靖難誅除獨夫之時,伱又在何處?
如今還能顯赫富貴,在我等面前狺狺狂吠,就該叩謝我等恩典。”
聽聞衛平所言,卻絲毫不怒,反而眼底出現了一絲笑意,面色嘲諷道:“什麼關東英豪?本官只知道天下一人乃是皇帝陛下!
關中尚且不安穩,哪裡有力量能支援關東,倘若關中因為災禍而缺糧,導致流民四起,衝撞了長安帝京,誰來負責?”
衛平怒道:“沒有你這樣的奸邪之人,怎麼可能突然生出災禍!
靖難之初,關東百姓士民泣淚以獻,恢復關中,我等鼎力支援,難道朝廷現在要食言嗎?
難道朝廷現在要眼睜睜的看著關東的千萬黎庶和朝廷離心離德嗎?”
“丞相言重了,朝廷從來沒有答應過關東士民任何東西,誰欠下的債誰來償還,誰許下的承諾誰去完成,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對這無恥至極的一番話,不僅僅是衛平,他身旁的其他人同樣無法忍受,直接汙言穢語起來。
這場爭吵最終以雙方大打出手而結束,一直到此時,皇帝依舊是一言不發,就好像不知道這件事一樣,詭異的感覺讓某些敏感的人已經有些頭皮發麻了,此時一個人來到了丞相的府中。
是洛盛。
“公子可有要事?”
丞相望著眼前的洛盛很是鄭重,靖難之役,洛氏出了大力。
雖然昭城洛氏主家沒有下場,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英侯國就是昭城的馬甲,那些敢戰士和資源可不是英侯國能拿出來的。
“丞相可是上書請求賑濟關東卻沒有成功?甚至上書都沒有到達皇帝手中?我正是為此而來!”
丞相嚯的一下站起,髮絲根根豎起,膽寒道:“公子,昭城距離長安千里之遙,這才區區幾天,怎麼可能?”
洛盛淡淡說道:“因為我們選了一個傑出的皇帝,這就是註定的事情,難道您真的以為皇帝不知道這件事嗎?”
心底最恐懼的事情被直接道出,丞相有些茫然道:“陛下為什麼不願意援救關東,這明明是重振朝廷威望的好事。”
洛盛沉聲道:“陛下不是不願意,而是在猶豫,關東太遠,關中太近,在他心中自然是穩固關中的秩序第一,畢竟關中任何的暴亂都可能危及他的皇位。
我們選擇了一個傑出的君王,這樣的君王總是會權衡利弊的,承擔傑出君王帶來的後果是當初選擇的時候就註定的,現在就是這個後果顯現的時候了。”
洛盛說的這麼明白,再是蠢人也該明白了,何況衛平雖然沒有做丞相的能力,但智商還是線上的,他臉色有些蒼白的說道:“這對我們不公平,陛下不應該這樣對待我們。”
對靖難功臣不公平!
衛平又想起了那個奸賊所說的,“誰答應的關東士民誰去做,朝廷沒有答應過。”
洛盛勸慰道:“丞相可以往好的地方想一想,大漢的社稷的確興盛起來,我們這些附著在大漢之上的王侯不用擔心社稷傾覆時為大漢陪葬,這已經足夠了。
一時的權力富貴又算得了什麼呢?
況且皇帝並沒有卸磨殺驢的意思。”
洛盛說了兩句就說不下去了,這的確不算是卸磨殺驢,但皇帝在害怕,在恐懼,這些話說出來就更讓人難受了。
“公子,當初靖難時,我所恐懼的就是這樣,誅獨夫,誅獨夫,天下人縱然讚揚我們,但我們自己難道不知道嗎?
這實際上就是弒君啊!
邦周千年,無數列國,弒君的人哪個不是篡權奪位才能儲存富貴?
我們弒殺了君主,卻做忠臣,這本就是悖逆之道!
但是出於天下的公義和大漢的恩典,我們不能坐視大漢的社稷傾覆,我們不能坐視天下毀在劉旦的手中。
於是摒棄了心中的恐懼,和諸侯合力東向。
三年過去了,現在的煊赫讓我忘記了,我的手中沾染了一個皇帝的血!
我竟然忘記了!
還敢堂而皇之的站在長安之中!”
衛平低聲的述說著,平靜之中隱含著恐懼,顫顫巍巍道:“原來只有我才是那個愚蠢的人,今日如果公子您不來點醒我,恐怕我死無葬身之地時,才能知道這些道理了。”
洛盛作揖躬身道:“您為天下所做的功績和犧牲,天下人會永遠記得,昭昭史冊會記得。
太史令有古之令史的豪氣和膽氣,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您可以相信他。”
衛平強行剋制住內心之中的恐懼,深深躬身拜道:“公子,我想要回關東了,但我不能就這樣灰溜溜的回去。
如果我回到關東告訴關東的百姓和子民,朝廷不管你們,讓你們自尋活路,那剛剛安定的社稷就要再次動亂,關中現在強勢,關東一定會流血。
這怎麼對的起關東父老?
而且,我等靖難諸侯就成了言而無信之人!
我們列侯的勢力本就侷限於侯國之中,一旦失去百姓的信賴,就是砧板上的肥肉,任人宰割。
這是我不能接受的。
我要再次上書!
哪怕拼上我這條命,我也必須讓朝廷把存糧運到關東去!”
洛盛點點頭,這也是他來到這裡的緣由之一,不論你皇帝有多少的顧慮,這一次他必須履行承諾,關東人不是給關中人當耗材來用的。
關中人吃飽飯了就想要把關東人一把甩開,還要嫌棄關東,那是做夢。
洛盛躬身道:“丞相高義,盛願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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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封二年,六月。
平率百官公卿進曰:“關東大禍,饑民甚眾,不可不察也。
伏惟陛下慈仁愛民,臣等冒死進諫,請開常平倉,賑濟關東。”
上曰:“常平重大,非社稷之禍,不可妄動。”
平脫冠去服,伏於長樂,又進曰:“臣請之,若有禍,請殺臣以謝天下,關東流離,臣再拜請濟。”
上嘆曰:“丞相正矣,朕當從之,以成佳話。”
遂開常平,給糧關東。——《漢書·長平侯世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