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國,昭城。
這座建立已經五百年的城池,在整個諸夏世界之中赫赫有名,城牆之上的斑駁彰顯著它的古老,華美的建築展現著洛國的底蘊。
即使齊國稱霸百二十年的歲月裡,依舊沒人能夠忽視這裡,所謂祭則天子,政由方伯,洛侯便是兩者之間溝通的橋樑。
洛辭與洛言坐在靜室之中,讀著秦伯遣人送來的國書。
在異裡為秦伯分析了天下的局勢之後,這封國書跨越千山萬水,來到了洛國主人的面前。
洛辭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將竹簡推向洛言,說道:“很有趣的一封國書。”
洛言展開,“五百年前,邦周承天受命,武王將您的先祖素王封在了洛地,於是建立了古老的邦國。
五百年來三攝國政,九代洛侯都擔任天子的卿士,這是多麼輝煌的歷史呢?
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他的威望比天子還要高,他還能使用天子的禮樂、鼎器、車馬、衣裳,難道邦周還能有人比他尊貴嗎?
他能獲得這樣的成就,是因為您的先祖明公送他回國,還給予他支援。
現在您又幫助公子重耳即位,看來晉國是要稱霸了,他是姬姓的諸侯,天子的宗親,列國想必是會臣服的。”
“這?”
讀到這裡,洛言已經深深地皺起了眉頭,聽著是誇獎,但這明晃晃的就是在挑撥三方之間的關係。
這封信若是傳開,造成的影響恐怕是不會太小,這會是一道橫貫在三者之間的裂痕。
洛辭面上表情不變,淡淡道:“秦國有能人,下面才是重點。”
“秦國是因為宣公的恩惠,才有瞭如今的地位,如果不報答的話,想必是有違於天理的。
西戎攻破了鎬京城,現在還試圖前往中原之地。
秦國三百年來,一刻也不敢忘記當初對宣公許下的諾言,要為王室鎮壓西戎。
以少昊的名義,我在此向您保證,絕不會有任何一個戎人可以越過秦國的國土。”
洛言的臉上露出了和父親同樣的神情,玩味地顛了顛手中的竹簡,說道:“秦伯這是在釋放善意,言明自己不願意東出啊。
不過是緩兵之計罷了,這是料定洛國不會對攘夷有功的諸侯動手。”
對於秦國的想法,洛辭自然是清楚的,頷首笑道:“這一代的秦伯是個擅長打打殺殺的將軍,從他支援公子因來看,他是一直想要東出的,現在卻突然發生了變化。
一定是有智謀之士入秦,給他出了這個主意,用攘夷的大義,牽絆住洛氏的手腳,真是高明啊。
但這是好事,諸夏之間註定是要殺一個血流成河的,但現在夷狄還是很昌盛。
若是因為內亂,讓夷狄乘虛而入,老祖宗是一定會怪罪的。
秦國若是真能將西戎徹底掃平,說不定邦周天命落地的時候,上天還真的會眷顧秦人呢。”
說著兩人都笑了起來,若是秦國真能安心的在西陲清剿西戎,起碼百年之內是不會東出了。
將秦國的國書放在一邊之後,洛辭就開始詳細的詢問洛言關於晉國的情況。
這一下洛言的臉色瞬間嚴肅起來,思緒回到了在晉國之時。
五公子之亂結束不久,公子重耳在一眾卿大夫和齊洛兩國的見證之下,即位晉國國君。
中原最大的大國迎來了自己新的主人。
對於任何一個統治者來說,想要穩固統治,首先就是安插自己的人。
通常來說,國君都會將自己的兄弟、姻親、親隨安插在關鍵的位置上,但這時就有一件很尷尬的事情。
公子重耳的四個兄弟互相殘殺一個不剩,齊國給了一支貴族,洛國也有一些公族到了晉國之中,加上那些一直追隨他的卿大夫。
洛言當時見到公子重耳任命的六卿之中,一個公族之人都沒有,忍不住問道:“晉侯,您為什麼沒有任命公族之人擔任六卿呢?
難道天下還有比親族更值得信任的嗎?
正如洛國和晉國有四百年的深厚情誼,與齊國有五百年的深厚情誼,這都是因為雙方之間有血緣,所以才互相信任啊。
您任命的六卿誠然都是能夠興盛社稷的賢臣,但是這樣的苛待親族,恐怕是會引來禍患的。”
但是公子重耳根本沒聽,他直接了當的說道:“太子,您的話是有道理的,但是晉國與洛國是不同的。
五百年來,洛國從來沒有發生過內亂,這樣忠誠的公室和公族,天下的諸侯沒有不羨慕的。
五百年來,數不清的公子貴族流亡在外,晉國、齊國、楚國、宋國,哪個國家沒有呢?
洛國沒有!
五百年來,像是公子舞那樣的事情有多少呢?恐怕沒人能夠數的清。
可是您呢?
您眉心的聖痕是生來就有的,即使有亂臣賊子,難道能剝奪您的高貴嗎?
它告訴所有人,您是素王的子孫,所以您有底氣面對公室和公族。
孤也有這個底氣,但是孤的子孫呢?
從孤這裡開始改變吧,孤再也不想讓晉國因為內鬥而錯失稱霸的時機了。”
說到這裡,洛言已經明白了,公子重耳不信任公族,因為晉國一直以來內鬥太嚴重,這些公室和公族時時刻刻想著篡權奪位。
經歷如此慘烈廝殺才登上君位的重耳不可能再給公族權力,重用卿大夫,最多也就是權臣,沒有資格登上晉國的君位。
重耳認為只有這樣才能永遠保證晉國君位把持在他這一脈手中。
“晉侯,因為公族可能背叛就棄之不用,這難道不像是因為吃飯被噎住,就連飯也不吃了嗎?”
人的侷限性無處不在,重耳這樣賢明的君主,也是不可避免的。
重耳擺擺手道:“當初不僅僅是因為這些原因,孤的卿大夫們都是賢明的臣子,是足以輔佐聖王的,比那些空有血統,卻敗絮其外的公族有能力的多。
有他們的輔佐,想必晉國是能夠興盛的,尊王攘夷,王道大義,孤會去做,太子就勿要擔憂了。”
洛言將當日發生的場景完全告知洛辭,嘆息道:“晉國的卿大夫們誠然是賢臣,世卿世祿的制度,大肆賜土的政策,這難道不是五百年前邦周的制度嗎?
晉國很快就會興盛起來,但最終一定會因為這個制度而滅亡,就像是現在的王室一樣。”
晉國的制度實在是太有即視感了,這種制度對外擴張自然是無往而不利,但是對國君的權鬥、御人屬性要求很高。
否則周王室的結局就是晉國公室的結局。
晉侯重耳暫時是想不到那些了,現在的他大權在握,意氣風發,晉國真不愧是列國之中底子最厚的。
在重耳改革國內軍制,實行六卿制度以來,整個晉國都彷彿變成了一駕戰爭機器。
而且壓制了那些只會壞事的公族之後,輔佐重耳的臣子的確個個都是賢臣。
短短三年時間,就在翼城之中積累了巨大的財富,晉國還有強軍,世卿世祿的卿族逐漸地侵蝕著原先屬於晉國公族地土地。
重耳對這件事抱著一種放任自由地態度,那些公族大多數都是當初追隨公子舞的,在晉侯無知薨逝之後,依舊要追隨著公子舞殺死他。
重耳深恨這些人,他曾經對左右說:“公族是公室的翼護,但是這些人卻追隨著公子舞妄圖殺死晉侯無知,在國君之位落在孤的身上時,又追隨著公子舞要殺死孤。
可見在他們的心中是沒有國君的,等到碧落黃泉窮盡之時,孤才會原諒這些不忠不義的人。”
重耳的舉動再次激化了晉國之中公族與卿族的矛盾,甚至有公族公然說道:“重耳這樣苛待公族,數遍列國都不曾見。
楚國是南蠻建立的,習得禮儀之後,尚且知道重用公族,難道重耳會不知道嗎?
晉國,是素王分封的姬姓宗國,位列諸姬第一,如果晉國都這樣做,姬姓還有什麼尊貴之處呢?”
重耳聞言自然是大怒,他認為這些公族是在試探自己的態度,他想要殺死這個人來威懾公族,讓他們明白自己的威勢。
在左右的勸諫之下,他收起了這樣的心思,但還是向整個晉國的公族發出了一封告書。
“作為臣子,隨意的毀謗國君,難道是正確的嗎?
沒有德行與能力的人,難道能夠身居高位嗎?
晉國的黃金和美玉堆得像是小山一樣,美麗的布帛隨處可見,難道孤會吝嗇於賞賜嗎?
實在是你們的德行像臭水溝中的老鼠,你們的才能比路邊的乞丐還要不足,美玉是賞給君子的,布帛是賜給賢人的。
你們還不配得到這些,不如多多向先賢學習,若是願意,可以前往洛國的學宮之中,那裡有賢人會教導伱們。
回來之後,想必就知道如何尊重你的君主了。”
重耳這一番辛辣的諷刺,就像是一封戰書,震動了整個晉國,讓整個晉國公族顏面掃地。
重耳是大權在握的國君,他強硬的意志覆蓋了整個晉國,那些叫囂的公族瞬間閉上了嘴巴。
但是矛盾不會消失,只會積累。
重耳即位四年的時候,晉國遭遇了非常關鍵的一場戰爭。
為了保證周王室的安全,之前盤踞在伊洛之間的伊洛之戎,被晉國和洛國共同驅趕著往伊洛上游而去。
結果因為這裡的生活條件太差,於是他們想乘著晉國將精力放在狄人身上時,向著周王室發動了一場掠奪戰爭。
……
文公即位,譏公族不忠,德行不足,才能不堪,故不用,又言卿士多賢,必盛晉。
洛端公曰:君以此興,必以此亡!
晉亡之日,哀公嘆曰:端公之見,何其如此之遠矣?
時人曰: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國語·晉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