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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窮途(一)

昭昭就叫昭昭,只有名,沒有姓。

她沒有爹,按理說可以跟娘姓。

可她娘是妓女,姥姥也是妓女,再往上數三代還是妓女。

同樣生意興隆,都理不清自己懷上了哪個嫖客的孩子。

“昭昭兒,小祖宗,俺求你啦,快哄哄你娘讓她答應俺吧。”

白瓷盤被放到桌上,裡面躺著個燉得軟爛的豬蹄,掛著醬汁的皮肉晃晃悠悠的,最彈的一塊被昭昭用筷子扒下,送進嘴裡。

她年紀尚小,還沒到賣價錢的時候,臉兒白白身子瘦瘦,樓裡的虞媽媽說她是個好料子,將來會比她娘更有出息,指不定哪天就被達官顯貴買回家做了小妾,不用和她姥姥一樣爛在樓裡。

“王叔,饞我孃的這麼多男人裡,就你對我最好了。”昭昭吃著蹄肉,膩著了,抿了兩口茶,“別說我感動,我娘看在眼裡也覺得你靠譜。”

王屠夫激動地湊近:“事兒成了俺請你吃一個月的醬豬蹄!”

昭昭的眼睛又圓又水,轉起來像貓兒一類的小畜生:

“但李裁縫天天給我買糖葫蘆吃,我嘴饞沒忍住,已經先答應他了。”

“幾串糖葫蘆算什麼事?這點小恩小惠也好意思出手?”

王屠夫從袖裡掏出一塊碎銀,咚一聲拍到昭昭面前,“昭昭兒,拿錢還他去!這挑後爹啊,你得為你孃的幸福著想,少理那些窮酸貨,俺賣一頭豬頂他賣十身衣服。”

昭昭的眼睛被銀子勾住,手上把銀子往外推,臉上的戲做得更足:

“王叔,我也不瞞你,我娘心儀你許久,叫我不準佔你便宜,這將來是要成一家人的,哪好意思呢……”

王屠夫嘿嘿一笑:“窈娘真這麼說?”

昭昭連忙掩嘴:“壞了……我娘不讓說的。”

兩人三推三讓,王屠夫硬把銀子塞到昭昭袖子裡,已然把自己當成了後爹:“一家人就收下!”

昭昭收下銀子,卻愁道:“我娘還說,你死了老婆還沒一年呢,她現在跟了你怕是不吉利。”

王屠夫張嘴要解釋,還沒出個聲,就聽身後傳來一道急切的聲音:“昭昭兒,你娘被逮回來了,虞媽媽要治她,你快回去求求吧!”

來人是樓裡的龜公小多,跑了一路彎腰直喘氣:

“你……你娘讓人下種啦!”

“下種?”王屠夫的黑臉紅了白,白了黑,“昭昭,你不是說你娘這幾月病了才不接客嗎?這怎麼還懷上野種了?!”

昭昭懶得狡辯,從袖裡掏出銀子還回去:“王叔,這錢我不要了。”

她拉起小多走了幾步,王屠夫起身攔在他們面前,像座黑色的山,破口吼道:“你個女娃娃,小小年紀就會騙人?”

他的口水噴到昭昭臉上,小多梗著脖子想頂回去,昭昭拉住他,抬袖擦掉臉上的口水,笑道:

“王叔,婊子不騙人,那還叫婊子嗎。”

王屠夫氣得直咬牙,他請昭昭吃了七八頓酒食,得了一堆假話,錢全餵狗肚子裡了:

“你耍老子!”

他舉起比昭昭臉還大的巴掌,要落不落地猶豫著,一旁街坊圍過來,嚷嚷著說別跟小孩子計較,說著說著,就成了別跟小婊子計較。

王屠夫看著昭昭,惡狠狠道:“小婊子,你最好盼自己命好,遇到個睜眼瞎把你買回家。你娘現在懷上野種,爛透了,俺不要了,俺把贖你孃的錢留著將來買你!”

“你折騰死了七個老婆,還想買人回家作踐?”小多憤憤道,“你之所以纏著昭昭她娘,不就是因為尋常的閨女寡婦都不敢嫁你麼?”

王屠夫的那點破事兒鎮上人人皆知,大家把他那杆傢伙事兒傳得比砒霜還毒。聽小多這麼一說,圍觀的街坊們都低聲笑起來,交頭接耳地編排起來。

“沒毬蛋的龜公也敢嗆你爺爺!”

啪的一聲,小多被王屠夫一巴掌抽得像個陀螺,暈頭轉向地倒在地上。

眼瞧著王屠夫還要上腳踹,昭昭急忙擋在小多身前,稚嫩的臉上浮著世故的笑:

“王叔,那就說定了,我等你抬銀子來買我。”

說罷,昭昭甩開身邊的嬉鬧,拉著小多就走。

小多覺得自己說錯話惹了麻煩,一邊吐著嘴裡的血一邊道歉:“我太急了……沒看見你前面還坐了個人。”

“小事。”昭昭把袖裡的絹子遞給小多擦臉,“虞媽媽要怎麼治我娘?”

昭昭她娘叫窈娘。

窈娘長得極美,運氣卻差,從十四歲賣到二十八歲,賠了半輩子笑也沒勾上一個有錢的官家老爺做依仗。

眼瞧著年老色衰,窈孃的心氣卻分毫不減,她瞧不上那些要替她贖身的小商販,非得找個有才的文人才行。

湊巧,前幾月京裡有大官兒下來巡視,教坊的樂伎不夠用,只好來民間樓子裡找姑娘去補。窈娘彈得一手好月琴,被借到了官宴上。

誰知曲有誤周郎顧,窈娘和宴上官員的一位幕僚打上了交道,三來五去的就有了情誼。

本該成一段佳話的,可惜那幕僚還沒科考中榜,沒入官場不能撈錢,實在沒銀子給窈娘贖身,於是只好教唆著窈娘私奔。

虞媽媽瞧見自家頭牌跑了,罵罵咧咧好幾天,發誓要把窈娘逮回來,拿荊條把她渾身抽爛,再扒光衣服吊在門口示眾。

“虞媽媽見了她先抽了幾耳光,罵她是賠錢的賤貨。”小多支支吾吾,“然後……然後就拉進堂子裡訓話了。”

昭昭聽後放慢了步子,皺眉道:“真是被逮回來的?哪兒逮到的?”

“北門那邊兒逮到的。”小多撓了撓腦袋,“說來也怪,私奔了幾個月,居然還在咱們鎮子上。”

昭昭嘆了口氣,沒再說話。

宿春風是個有些舊的樓子,前面一棟三層小樓,後面有個四進院,堂子在最裡面的一處。

兩人到了堂子外,門口圍了一堆看戲的姑娘,年紀小的一臉怯生生,年紀大的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瞧見昭昭來了,人堆裡飄出一句嬌滴滴的哎呦,接著一個打扮明豔風流的女人走到昭昭面前,戲謔道:

“昭昭啊,你娘被人下了種,肚子都大了,瞧著有四五個月的樣子,你娘這回啊怕是……”

她收了話音,笑得幸災樂禍。

樓子裡的姑娘做皮肉生意,免不了懷上,一般都是由虞媽媽處理,用棒槌錘落胎,或者用緞子纏死肚裡的孩子。可這些都是月份小才能用的落胎法,四五個月的胎若這麼處理,無異於讓懷孕的姑娘去鬼門關轉一圈。

“雲兒你少胡說!”小多擋在雲兒和昭昭中間,“雲兒那缺德的嘴說話不靈的。她和你娘有過節,故意嚇唬你呢。”

“誰缺德了?誰胡說了?”雲兒指著堂子緊閉的木門,冷嘲道:“窈娘那個蠢貨成了那副鬼樣子,全是被男人害的!”

昭昭攥了攥拳,提步往裡走,圍在堂子外的姑娘們攔住她,勸阻道:“虞媽媽不讓人進去。”

話音剛落,不遠處堂子的木門開了,一個四五十的胖女人擠出門框,短粗的手指指向昭昭,沙啞的聲音像是破琵琶:“你進來。”

小多怕昭昭進去捱打,拉了拉昭昭的手示意她小心,昭昭點了頭,擠過女人堆,跟在虞媽媽身後進了堂子。

木門被關上,朽壞的堂子裡一片幽暗,幾處破瓦漏了點天光進來,涼浸浸的,落在跪在堂子中間的女人身上。

昭昭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如乞丐一般的女人會是自己的娘。

窈娘喜歡打扮,是鎮上所有樓姐兒裡最漂亮的姑娘,現在卻跪在那裡,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衣裳,汙膩的頭髮簡單盤了,髮間的跳蚤此起彼伏,裸露的手臂不再白皙,佈滿了大大小小的爛瘡。

“娘……”

窈孃的背影僵了一瞬,沒轉過身,而是趴在地上捂緊了自己的臉:“昭昭兒,別過來……”

還未走近便聞到窈娘身上一股刺鼻的臭味,昭昭不敢想象窈娘這幾月過的是什麼日子。

“走開……別看我……”窈娘捂著臉,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娘怕嚇著你……”

幾行淚水透過髒汙的手指,滾過灰敗的臉頰,到下巴時已經黑了。

窈孃的一雙手瘦得見骨,根本遮不住她臉上猙獰的刀疤,長長的一道,從眉上掠過鼻樑,剛結痂,還透著腥腥的粉和汙穢的黑。

陽春三月,正是極暖和的天氣,昭昭卻覺得自己在一點點結冰,她聽著窈孃的抽泣聲,鼻酸得也想哭,可她不敢開口,彷彿一出聲自己就會碎掉。

淚水滲出眼眶,昭昭不說話,哭也沒聲音,她顫抖著手替窈娘捉身上的跳蚤,白淨淨的手心攢出一把死去的跳蚤,像是冒著血點的黑芝麻。

像是過了一萬年那麼久,她才咬出一句澀得不成調子的話:“……娘,沒事了。”

視線被淚水模糊,頭頂響起虞媽媽的聲音:“昭昭兒,你當初幫她私逃,她現在這副下場你看了可還滿意?”

“虞媽媽……”昭昭仰起頭,淚水滴答滴答往下落,“求您救救我娘。”

虞媽媽年輕時也是個漂亮女人,自從做了老鴇便胖起來,一張肉臉,笑時諂媚柔和,怒時冷厲兇狠,此時卻是平靜的漠然:

“我原本最看好你娘,打算日後把這樓子交給她打點。誰知她又蠢又賤,被一個窮書生騙得暈頭轉向,賠了身子還賠錢。”

“她拎不清,跟到京城想和人家白頭偕老,結果那男人中榜後把她當作汙點,花銀子殺她,她撿回一條命,卻成了這副鬼樣子。”

昭昭把頭磕得咚咚響,求道:“我娘拎不清,被男人騙了……還請媽媽寬容她這次吧……”

虞媽媽抬起手中的煙槍抿了一口,悠悠吐著煙:“昭昭兒,這世道吃人不吐骨頭,尋常女子都舉步維艱,何況我們這些做婊子的?你娘覺得和我們抱團取暖辱沒了她,不屑在這樓子裡待著,野男人空口白舌說幾句虛話,她就上趕子倒貼跑了。”

“我嘴上說著要讓人逮她回來,你可見我真做了什麼?我是把她當女兒養的,倒寧願她飛得又高又遠!”

“她要走我成全她,她若真攀上了高枝,我替她開心,絕不打半點跟著沾光的主意。”虞媽媽居高臨下地瞧著地上的窈娘,嗤道:“可她現在落難了,想回來討口飯吃,是萬萬不能了。”

昭昭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她年紀小,還沒開始接客,手中的銀錢只有混吃混喝時漏下來的一點點,連身好點的衣裳都不夠買。哪怕去找小多借了錢,也不夠給她娘治病的。

眼淚已經幹了,昭昭最後磕了個頭:“虞媽媽,求你看在你和我娘從前的情分上……”

“情分?”虞媽媽冷笑,“我和你娘之間的那點情分,早被她丟乾淨了!”

一時間周遭都靜下來,破舊的堂子中滿是朽壞木樑的腐味,與脂粉味、惡臭味混在一起,居然成了一種腥膩繞鼻的死氣。

“昭昭兒,不必求了。”地上的窈娘仍低著頭,顫著嗓子道:“娘這次回來只是想告訴你……以後的路得你自己走了,娘沒搏到前程,撈不了你了。”

兩人原先計劃著,窈娘押寶那男人,等他中榜了,窈娘再攛掇著他掏錢買昭昭出來。

誰知那男人中榜後不僅忘恩負義,還想將窈娘除之而後快。

如今人財兩空,窈娘成了再也賣不出價錢的鬼樣子,昭昭也不能再打著她的名義到處騙吃騙喝,醜妓女和小婊子要怎麼在這艱難的世道討生活?

許是想起了什麼前塵往事,窈娘泣聲道:“都是報應……”

虞媽媽收回目光,懶得再多說:“昭昭兒,你的身契還在我這兒,你可以住在樓子裡,但你娘不行。自己動手把她丟出去吧。”

她抬腳就要走,衣襬卻被昭昭扯住了。

“虞媽媽,我給你錢。”昭昭哭著說,“但我現在還沒有,所以只能從份銀里扣……我在樓裡做兩份工,有客人要聽琴我就去彈,有重活我也可以幹……”

虞媽媽從昭昭手裡扯出衣襬,嗤道:“樓裡多的是姑娘夥計,哪輪得到你個小丫頭片子賣藝出力?”

她又要走,昭昭撲到她腳邊,死死抱住她的腿:

“打胎落胎的事兒我也能做!媽媽您信佛,手上哪能沾血呢?”

“昭昭兒,你瘋了……”窈娘像條被踩了尾巴的貓,過來扯昭昭的手,“那是害人命的事!”

世上達官顯貴信佛信教是為了保富貴求長生,妓女們卻是為了求個虛無縹緲的公平,下輩子切莫再生在泥裡,一生都不乾不淨。

虞媽媽垂眼下睨,打量著昭昭的臉:

“昭昭兒,你有點小聰明,可到底還是個蠢人。你娘這副樣子倒不如死了,你費時費力讓她偷生幾日又能如何?她的肚子裡還有個孩子呢!等孩子生下來,你有什麼本事養活兩個廢人?”

“佛家說因果因果,無因便無果。你小小年紀什麼還沒得到過,就稀裡糊塗地開始還債了?你生了一副好模樣,長大後找個老爺傍身,早日脫離苦海不好嗎?你若帶著兩個拖油瓶,誰又肯為了一個婊子,多惹兩重麻煩?”

一瞬間的失神,昭昭緊握的手指鬆開了,她怔怔地望著虞媽媽,再說不出一句話。

虞媽媽微笑,殘忍而慈悲,用帶著燙意的煙管點了點昭昭的眉心:

“不如我送你幾兩銀子,你去買副砒霜來給你娘個痛快,也給自己省些罪受。母女情分和將來的幾十年人生相比,真算不得什麼重要的東西。”

“昭昭兒,快謝謝媽媽……”窈娘哭著說。

她按住昭昭的後頸,示意昭昭磕頭道謝,昭昭擺開了她的手,定定地望向虞媽媽:

“媽媽,反正我娘現在這副樣子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如我們做個交易吧。”

“什麼交易?”

“您讓她在樓裡待到死,我給您養老送終。”昭昭平靜道,“我在這樓裡待一輩子,哪怕將來有官老爺用八抬大轎來娶我,我也不走。”

虞媽媽用手挑起昭昭的臉,瞧了瞧:“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那些小聰明耍到我這裡來,不合適吧?”

昭昭從髮間拔下一根木頭簪子,削尖的端頂對準了臉頰:

“媽媽若是怕我反悔,我可以立馬毀了自己的臉。”

她年紀還小,稚嫩的臉上掛著薄弱的決絕,手不停地抖著,像是怕虞媽媽真讓她毀了臉。

“你啊,歇著吧。”虞媽媽看透她,笑了,“和我做什麼戲呢?你這模樣一定能賣個好價錢,我會放著錢不賺嗎。”

見昭昭臉色白了一瞬,虞媽媽吐著煙說:“不過嘛,我答應你了。從明天起,你白天去前樓彈琴唱曲兒,晚上去後院洗衣打掃,粗活細活你都得幹。”

“謝謝媽媽。”昭昭點頭應下,恭恭敬敬地磕了兩個頭。

“切記,不能傷了臉和手,做婊子的女人可以沒心沒肺沒道義,卻萬萬丟不得皮相。”

一袋子錢砸在她手邊,昭昭看到錢,黑黝黝的眼睛泛起水光,像貓兒看到老鼠一樣連忙抓住了。

頭頂響起虞媽媽的嘲諷:“昭昭兒,真為子女打算的父母,哪會好意思成拖累?你娘裝得一臉委屈,實際上在等著吸你血呢。”

說罷,虞媽媽挪著肥胖的身子走了,堂子裡只剩了昭昭和窈娘。

兩人沉默著一言不發,最後還是窈娘輕輕張開了嘴,卻沒發出半個音。

昭昭看著她,莫名覺得她無聲而空洞的嘴像極了瀕死的魚。

可笑,可憐。

“娘,不必說了。”昭昭輕聲說,“大家都活得這麼不乾不淨,哪還敢斤斤計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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