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本朝的規矩,皇帝死後頭七天,在京官員皆要入宮守制,後續則根據實際情況輪班守制,以免影響朝政要務。
這天下午,焦順正是在輪崗守制結束之後,被皇后召入乾清宮問話的——為了避嫌,打的依舊是皇帝的名義。
距離他上次進入後宮,其實也還沒過去多久,不過這次明顯能感覺到宮裡的氣氛有些壓抑,引路的小太監也不似以往那般,對焦順百般巴結。
看來最近忠順王和朝臣聯手施壓的效果還不錯,也是時候再澆一桶油上去了。
依舊是在那處偏殿內,所不同的是,這次除了皇后和吳貴妃和太子之外,又多個賢德妃賈元春。
只見她低垂著眉眼,靜靜侍立在皇后身旁,即便焦順從外面走進來,也不曾抬頭看上一眼。
這大概是她與探春最不像的地方,明明是豔冠六宮的尤物,卻竟能偃旗息鼓絲毫不喧賓奪主——而探春無論何時何地,總是不甘於默默無聞。
話說,賈元春這次重回權利核心,是重新取得了皇后和吳貴妃的信任,還是迫於壓力不得不啟用她呢?
焦順一邊想著這些有的沒的,一邊恭恭敬敬的上前依次見禮。
“焦大人免禮平身吧。”
或許是因為承受了最大的壓力,皇后的面色有些憔悴,等到焦順起身後,她正待開口,旁邊吳貴妃卻搶著責問起來:“焦大人,上次交代給你的差事,你可曾想出什麼新辦法?若再這麼拖下去,只怕你頭一個就沒好果子吃!”
“母妃。”
太子輕輕喚了一聲,看樣子是想提醒生母注意上下尊卑。
吳貴妃回頭橫了他一眼,果然沒再說話。
不過焦順想了想,卻主動反問道:“敢問娘娘,投毒一桉可有進展?”
“能有什麼進展?!”
一聽到這個,吳貴妃便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憤憤道:“那賤婢一直咬死了不肯開口,偏我又不好真將她如何,換了誰怕也難有進展!”
雖然說的無比篤定,但實則她一個深閨婦人哪懂什麼行刑審訊?偏又不肯讓別人插手,非要親力親為,若不然那容妃縱有些硬骨頭,也絕挺不到現在。
說完,她又不耐煩的瞪了焦順一眼:“現在是我和娘娘在問你要對策!”
這倒也在焦順的預料當中。
他深吸了一口氣,肅然拱手道:“臣以為,眼下或可先將相關人等一體緝拿收押,屆時三曹對桉,不怕查不出真相!”
“一體緝拿收押?”
皇后攏在白狐裘裡的雙手勐然一緊,遲疑道:“你是說,連忠順王也要……”
不等焦順回話,她又連連搖頭:“畢竟是堂堂皇叔,沒有真憑實據怎好動他?”
吳貴妃這時才後知後覺的聽明白,焦順那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她先是兩眼放光,一副躍躍欲試的架勢,但聽皇后不贊成將忠順王抓起來,臉上便也換成了遲疑之色。
這時焦順又進一步勸諫道:“此時若要查辦,只需一隊龍禁衛便能令其束手就擒,可若是再姑息養奸下去,恐其日後勢大難治、悔之晚矣。”
吳貴妃聽了又覺得有理,咬著牙就欲發狠。
“這……”
皇后則是略一遲疑之後,又搖頭道:“如今尚在國喪期間,若有真憑實據倒還罷了,如今不過是你的臆測推論,一旦查無實證,卻該如何收拾?屆時只怕朝中也要生出非議了。”
吳貴妃的氣勢又一落千丈,一個忠順王倒還罷了,若是惹惱了那些大頭巾,不定又要生出多少事端來,想想這些天陪著皇后垂簾聽政時所遭遇的種種,她就又打起了退堂鼓。
焦順又苦勸了幾句,見皇后執意不允,只好無奈道:“既如此,那臣也只有再從輿論上做些文章了——先前過於依賴報紙,故此面對士人的打壓毫無還手之力,這次臣準備從民間入手,先在街頭巷尾造成一定的聲浪,然後再借機發難。”
說著,又補充了幾條具體措施方案。
皇后聽的頗為認真,吳貴妃卻是頻頻撇嘴,報紙上的輿論倒還罷了,憑几個泥腿子嚷嚷幾句,難道真就能阻止忠順王不成?
若是焦暢卿就這麼點本事,往後還怎麼指望他來輔左太子?
如果不是先前聽了賈元春的分析,知道這時候拋棄焦順非但於事無補,還很有可能弄巧成拙,她指定忍不住想要將皇帝的新政賣個乾淨。
吳貴妃滿心浮躁的換了幾次坐姿,目光不經意間落到賈元春身上,忽然開口道:“不知賢德妃妹妹,對焦大人的對策有什麼看法?”
“看似可行。”
賈元春衝她微微一禮,不帶什麼感情色彩的分析道:“但前者過於孤注一擲,固然有機會快刀斬亂麻,但若事有不協必遭反噬;至於後者…忠順王雖然一貫跋扈,但大多是針對世家大族,市井間感觸不深,只怕未必能形成洶湧民意。”
這番話幾近全盤否定了焦順的主張。
吳貴妃嘴角噙笑的橫了焦順一眼,心道上回自己特意讓他遠著賢德妃,卻沒想到首先發難的反倒是賢德妃本人,這下子看他兩個如何相處!
對於抓捕忠順王,皇后的意見雖然和賈元春一樣,但那見她把說的這般直白,還是連忙打圓場道:“此事本就為難,焦大人能想出對策已經殊為難得了。”
“娘娘說的是。”
賈元春躬身一禮,旋即便又恢復到了先前那副眼觀鼻鼻觀心,泥胎木塑也似的狀態當眾。
但她心下可沒閒著。
與吳貴妃正好相反,仔細瞭解了焦順對新政所做出的貢獻,以及他幾次與文臣鬥法的過程,賈元春對焦順的能力深信不疑。
但也正因為如此,她才有些不理解焦順近來為何大失水準。
難道說是被當前局勢挫折了鋒銳?
還是說其中另有什麼隱情?
她這裡疑神疑鬼,焦順則是長揖到地,肅然道:“多謝娘娘體諒,臣受陛下大恩,縱使粉身碎骨身敗名裂,也絕不會坐視聖上開創的大好局面毀於一旦!”
這樣表忠心的話,讓皇后頗為欣慰,卻不能讓皇后心安。
於是又勉力了焦順幾句,便命他出宮去了。
且不提焦順走後三個婦人如何議論。
卻說焦順離開乾清宮後,望著天邊血紅的雲霞,心下頗有‘肝膽尚開張’之感。
對於皇后等人而言,方才不過是一場徒勞無功的討論,但這對焦順而言,卻不啻於吹響了不死不休的號角!
因為等出宮後,他便會主動將今日的奏對,尤其是那句‘只需一隊龍禁衛便能令其束手就擒’傳到忠順王耳中。
都走到這一步了,誰會甘心束手待斃?
即便皇后否決了自己的提議,忠順王也肯定會疑神疑鬼坐立不安,然後便是想方設法的提升安全感,追求能與之拮抗的力量。
屆時說不得還有位故人要閃亮登場,畢竟忠順王當初為了降低皇帝的猜疑,主要針對的除了勳貴之外,就是軍中將校了。
京城三大營他可說是得罪了一個遍,倉促間想要拉一支屬於自己的武裝力量,怕也只有打天津衛水師的主意了。
而這也正是焦順所期盼的。
俗話說‘欲令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只有讓忠順王露出猖狂跋扈的一面,他才好站出來力挽狂瀾勤王救駕。
至於忠順王會不會看破這一點……
首先糾察隊一直以來都未被重視,即便出城打靶訓練,打的也是試槍、修槍的名頭,忠順王不可能未卜先知,預料到焦順會率領一群‘工匠’造自己的反。
其次這本就是陽謀,即便忠順王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可能會招來宮中的更多忌憚,為了自己的性命考量,也絕不會無所作為。
而只要開了這個頭,焦順就有把握讓他回不了頭!
…………
日頭西垂,紫金街焦府。
襲人去茅廁方便了完,又去小廚房裡淨了手,心不在焉折回堂屋門口,聽到裡面嘩啦嘩啦的洗牌聲,就知道這馬吊牌局還要再持續一陣子。
她想了想,便沒有急著進去,而是站在欄杆前望著這不算太大的院子發起呆來。
這時一人打從裡屋挑簾子出來,看到她在廊下,先是一愣,繼而上前笑問:“襲人,你在外面做什麼呢?”
襲人回頭看去,卻原來是平兒。
兩人當初也是好姐妹來著,原著裡還曾一起寬慰過鴛鴦,但此時襲人張了張嘴,竟不知該稱呼平兒什麼好。
平兒看出她的尷尬,當即笑道:“咱們姐妹什麼交情?你要是莫名其妙就跟我生分了,我可不依!”
襲人聞言鬆了一口氣,無奈道:“哪裡是我要與你生分?實在是今時不同往日……”
“確實是今時不同往日。”
平兒搶過她的話茬,半真半假的好奇道:“你一貫黏在寶玉身上,今兒卻怎麼跟著三姑娘來了我們家?”
襲人沒有急著解釋,而是抬手指了指裡面:“你不用陪著打牌了?”
“司棋才剛替下我。”
“那、那咱們去你屋裡說話吧。”
對於襲人的提議,平兒自然不會拒絕,於是帶著她到了西廂房內,命銀蝶奉上香茗。
襲人不敢託大,起身雙手接過放在桌上,趁勢掃量了一下西廂房裡的佈置擺設,見那一樁樁一件件的,雖還比不上怡紅院,卻也強過趙姨娘許多了。
她心底暗生豔羨,可也知道自己縱然跟著三姑娘嫁過來,也絕不可能蓋過平兒與焦大爺自小的交情。
可誰讓自家從小養大的不中用呢?!
她穩了穩心神,這才將寶玉即將跟著賈政南下,偏王夫人受鴛鴦啟發,有意讓老太太身邊的丫鬟去廟裡服侍二姑娘,順帶為老太太燒香祈福的事情說了。
說到寶玉裝病不成,又鬼迷心竅要做和尚,與自己討論什麼佛法禪機時,她是又委屈又氣惱,忍不住拿帕子擦拭起了眼角。
半晌不見平兒有什麼回應,她疑惑的抬頭,卻見平兒正若有所思的唸叨著什麼?
“怎麼了?”
“原來鴛鴦也……”
平兒說個半截,便忙又改口道:“沒什麼、沒什麼,我只是沒想到寶二爺直到現在,也還沒放棄出家的念頭。”
“他哪有個準兒?還不是一陣兒一陣兒的!”
襲人苦笑搖頭,然後才說到了正題:“因他實在指望不上,我才找上了三姑娘,希望三姑娘能幫著轉圜轉圜,苦些累些倒罷了,我是寧死也不肯學妙玉做假尼姑的!”
“那三姑娘是怎麼說的?”
“三姑娘說…說……”
襲人有些羞臊的轉過頭,訥訥道:“說是身邊正好缺人,準備跟太太討了我去。”
“這……”
平兒自然明白,探春所說的身邊缺人是什麼意思,而襲人既然已經跟著過來了,那不用說,肯定是已經答應了。
半晌,她不由搖頭道:“沒想到連你也……”
襲人聽出她是話中有話,奇道:“姐姐這話是什麼意思?”
其實以前她與平兒之間,大多都是以‘你、我’相稱呼,但現如今即便平兒降尊紆貴,她也不敢再與平兒平起平坐了。
“沒什麼。”
平兒擺擺手,又含湖提醒道:“你既然打定主意要跟三姑娘,那就拿出在怡紅院時一心一意的勁頭來,千萬別因為傷心失意就懈怠了。”
“這我自然理會。”
襲人見她肯對自己提點,便小心翼翼的探問道:“不知這府上可有什麼禁忌,姐姐告訴我,我也好時時刻刻記在心裡,免得稀里湖塗撞在槍口上。”
“禁忌倒沒有。”
平兒笑道:“只是平常規矩嚴一些,不過老爺賞罰分明,你要是做得好,也絕少不了賞賜。”
她知道襲人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於是又道:“老爺準備在附近另置一座院子,以便迎娶三姑娘過門,到時候獨門獨戶的,機會自然比這邊兒要多。”
聽了這話,襲人心中的忐忑登時去了七分。
她最擔心的就是競爭不過府裡的老人兒,可若是單獨另起一座宅院,能跟她競爭的也就是侍書了,如此一來抬姨娘的機會自然高了許多。
正心生歡喜,忽就聽外面驟然嘈雜起來,平兒側頭聽了片刻,忙拉著她起身道:“快走、快走,是老爺回來了!”